安西娅·塔塔罗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过四十二岁的科琳娜·朱斯滕了。一天早上,电话响起,公寓的物业管理员告诉她,她的女邻居在大约三个月前“突然死了”。由于物管处没人认识科琳娜的亲属、伴侣或者熟人,因此,管理员在电话里恳请安西娅,这位出生于希腊的女士,帮忙清空死者的一居室。安西娅·塔塔罗和死者做了两年的邻居,虽说实际上也只有一些零散的来往,不过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离计划将公寓交还给物业的日期还有不到两周的时候,安西娅·塔塔罗终于准备开始清扫那间斯巴达式的朴素公寓了。她首先把不多的衣服和一些家当装到六个纸箱里。她在网上查到了附近一家公司的电话和地址,可以免费清运并处理打扫公寓收拾出来的废旧物品。他们需要一个详细的列表,写明需要处理的物品。因此,安西娅·塔塔罗仔细查看了那些简朴的家具,并记录下重要的信息。在大致估算了起居室兼卧室里的一个小型衣柜、一只茶几、一张沙发床的尺寸与重量之后,她把目光转向了和沙发床配套的软凳。抬起这只凳子时,她惊讶地发现它远比预料中的要重得多。而当她把它放下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咕隆声,好像是从凳子内部传来的。她还注意到,凳子附近有一股令人不快的甜丝丝的味道,她之前并没有在这间公寓中闻到这股气味。她再次抬起凳子,尽全力来来回回地摇晃着。咕隆声又响起了,凳子里面一定有什么,这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把凳子翻了过来,仔细看软凳底部。粗亚麻布的罩子显然不是原来就有的,因为它和沙发套的色系完全不同,而且有些地方还能看见里面原来的沙发套布料。另一件让安西娅·塔塔罗起疑心的事情是那些不规律的、歪歪斜斜的,甚至有些只有一半钉在木架子里的螺丝钉,它们看起来就像刚钉进去的。为什么会有人把这只软凳从底部剖开,又如此业余地缝合呢?同时她还很肯定,那股令人不舒服的气味就来自这只凳子。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拿来一只螺丝起子,打算把螺丝拧下来。当她拧下了相当数量的螺丝,足以把亚麻沙发罩拆下一半之后,气味变得臭不可闻,她需要极力克制,才能把手伸进空腔里去掏。一开始她掏出了一团木棉,然后继续摸索,摸到一个紧紧地封起来的塑料袋。她不敢把袋子拿出来,而是来回按了几下,然后惊恐地抽回了手。她离开了这间公寓,回到隔壁去拿外套和车钥匙,立即去了最近的警察局。
大门打开时,警察局局长沃尔夫冈·康恩贝格不是唯一一个停下手中工作的人。一天之中,警察局的大门总是开开关关的,这本身并不是让人惊讶地回头看的理由。只是这位警察局局长一抬眼,就看到一件笨重的家具被拖到了门口:这件家具是个立方体,上面有图案,长宽高肯定有六十厘米——看上去显然是与沙发配套的软凳。而那个正费力搬凳子的娇小女人四处张望着,想找人帮忙,从她的眼神里他看了出来,她来这儿显然不是为了运送办公家具。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位友善的帮手,当那位穿制服的警员把近看已经损坏的软凳拿到合适的地方去拆解的时候,警察局局长则花了一些时间,安抚这位情绪明显非常激动的女士。
康恩贝格心中暗暗觉得好笑,这种稀奇古怪的小事虽然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但在他三十四年的警官生涯中,有多少人、带着各种各样比这更大、更难,也更奇怪的事情来找警察呀!他觉得这会儿最好把这位女士带到他的办公室去,那边没有这么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可以让她稍微平静一下。可是他刚跟她打了个招呼,这位女士就带着轻微的口音说:“我觉得,凳子里有骨头。”
发现骨头本身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我们法医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发现的尸骨”和“尸体残块”,它们都是由散步的市民发现,并送到警察这儿来的。这些东西有时一看就知道是牛或者鹿的骨头,非法屠宰后也没有合法清理,就被随便丢弃在绿化带里。还有动物内脏或残余的炉渣,一眼看上去也很像烧焦的骨头。
即使是在柏林这种几乎每天都会有真正的尸骨被发现的大都市里——绝大多数是在建筑工地挖土方时发现的——也只有少数才真正会成为罪案调查的开端。大多数情况都是年深日久的人类遗体,最多的就是德国或者俄国士兵——单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两周的柏林会战中就有十七万人阵亡。虽然我们很少听人这样说,但柏林的土地里确实到处是那个时代的骷髅与尸骨。
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尸骨被发现,装在大塑料袋里送到我们研究所来,每一份我们都要先查明是否是人类的尸骨。如果是的话,我们就试着推测其“停置时间”:它是已经在土壤里埋了几十年了,还是不久之前刚刚被人埋进去的呢?因为我们无法确定,找到的这块尸骨是否属于一桩尚未侦破的失踪案件。得到可靠的数据,确认这些骨头在地里埋了多久了,自然不总是一件容易的事。难点在于,骨头的“风化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受土壤特性的影响,首先就是埋藏这些骨头的土壤的湿度。另一方面,这些与风化相关的特性又并非恒定不变。
不过有的时候也会遇到某些特殊状况,例如不久以前,柏林米特区的街道道路施工,在六十厘米深的地下发现了一名年轻女性的完整骨骼。由于这具骨骼位于几根一九七三年才铺设的水管上方,这名女子自然不可能是一九七三年之前就被埋于此处的。现场没有发现衣物残片,对我们来说,有时它们可以提供非常重要的线索。这意味着两种可能性:或许那些衣服已经被时间吞噬,或许这名年轻女子原本就是赤身裸体被埋在那里的。
只要我们还不能排除找到的尸骨是某个当下仍然登记在案的失踪者这种情况,就得努力在法医学上尽可能进行身份鉴定。为此,我们需要根据眼前这部分骸骨,或者尸骨残片,完成一份“人类学画像”,提供给刑警,后续可以用来与失踪资料库中的档案做比对。基于高度多样化的多项不同标准,例如测量长度或特定骨骼截面的围度,又或者对于关节和骨骼突出部位,即肌肉开始生长的地方进行鉴定,我们可以锁定死者的性别、死亡时的大致年龄、身高、体格,在部分案例中甚至可以了解死者所患疾病。尤为重要的是检查牙齿并研究相应的文档资料,如果有的话。这所谓“牙齿状况”,不仅可以与失踪人员在牙医处的记录做出比对,从而缩小匹配范围。我们还常常能够根据牙齿填充物、牙冠、嵌体、搭桥的材料种类,猜测出死者的种族背景,因为在德国治疗牙齿使用的材料和方式,就与比如说东欧国家有着显著不同。
当然,我们在调查找到的骸骨时,并非只寻找可以做出身份鉴定的线索,我们还要验伤。即使发现了骨折或者尸骨上有其他损伤,也还远远不能作为犯罪发生的证据。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是,这些损伤是出现于当事人还活着的时候,还是在发现或者掩埋过程中产生的。我们把后者这种创伤称为“掩埋型人为伤害”,其典型表现有例如尖头十字镐在颅骨顶部留下的圆形击打痕迹——不能把这种伤痕与看上去颇为相似的枪伤混为一谈,还有手臂和腿骨上的缺口和凹痕,这类伤常常是在挖土时被铲出来的。而一旦确认尸骨上的伤痕是在死者生前产生的,我们就要去查明该暴力伤害的种类。因为如果这个伤害被证实为死亡原因——或者至少是可能的死亡原因——的话,那么所找到的尸骨就真的成为一起谋杀案件了。在所有发现骨骼的情况中,这样的情形属于绝对的少数情况。
而通常,我们甚至不需要做上面所描述的那些工作——因为那些作为“找到的尸骨”被拿到我们这里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东西。例如某次在柏林米特区,一位过路的女士在一栋房子的大门口发现了据她猜测是个胎儿的东西。而我们在研究所里搞明白,那是一个橡胶做的几厘米长的“外星人”,就是全世界那些搞笑的人在万圣节用来做装饰时用的那种。况且也不是每一具真实的童尸出现,都必然表明有犯罪事件发生。有个例子是,二〇〇九年三月,柏林里希特菲尔德,几名少年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个装有福尔马林的玻璃瓶,里面有一个身长不到四十厘米的胎儿。经查证,它属于附近一家妇产科诊所的收藏。这个胎儿已经被收藏了将近一百年了,是这位医生在很多很多年前连同诊所一起从前任手中接手的,但在诊所解散时,它没有以合适的方式被处理。
在这样的背景下,警察局局长康恩贝格面对“据称”找到的尸骨——为了这些骨头,这位年轻女士费力拖来了一件沉重的家具——仍然镇定自若,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他也答应会去亲自看一下,还请两位穿制服的警员把软凳搬到他的办公室去。他坚信很快就能消除这位女士的担忧,也不用走什么警务流程,写所有那些“麻烦的文件”。他们一起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请她坐了下来,然后去查看那个软凳——现在它倒放在地毯上,用来坐的那一面朝下。塑料袋裹着用黑色胶带捆紧的四个小包,警察局局长康恩贝格用一把剪刀打开了其中一个,瞬间就被恶臭吓得一缩。当他调整好心态,克服了厌恶之后,冒险看了一眼,先是看到了一团很难说是什么的棕绿色东西。随后,他在旁边发现了一颗小小的头,还有脖子、胸部和一条胳膊,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都消失了。他迅速地合上袋子,敞开窗户,走到电话旁边,报告给凶杀案件侦破组。
在法医研究所里,我们马上就要下班了,这时接到凶杀案件侦破组负责警官的通知,有几个包着童尸碎块,一部分只剩骨头的包裹正送过来。由于我和这位命案调查员很熟悉,因而预感到这件事挺严重的。不到半小时后,那些发现物放在四个钢盘里摆到我们面前的时候,这一怀疑得到了证实。
放在我们面前的,是几个年龄非常小的孩子的尸体残余部分,尸体的腐烂程度与骨肉剥离程度各不相同。
其中两个孩子光剩下骨头了,一个孩子的骨头上还零星挂着一些已经软化的组织,还有一个包裹里是个婴儿的尸体——也就是警察局局长康恩贝格检查的那个包裹。虽然这具尸体已经腐烂,却是唯一能明显辨认出人形的。除了连着头颈和右臂的躯干之外,我们还找到了骨盆和右腿的大部分。
我们全都没能掩饰住惊恐,在尸检台旁沉默地呆呆看了一会儿之后,开始着手做事。首先,我们把前两个包裹里光秃秃的骨头按照身体部位在那些不锈钢盘子里排列好——这盘子就是拿来做这个用的——以确认是否有骨头缺失,或者有没有骨头多出来,也就是说,不属于这两个孩子。我们一边拼着,一边系统地寻找着伤害的痕迹,这也许能给我们带来关于死因的线索。结果是:两包骨头都只包含死亡儿童的尸骸,且没有发现伤痕。
接下来,我们花了些时间去查看那个还保有其形态的婴儿的尸体,希望能获得一些线索,比如意想之外的器官缺失或者疾病。然而包括大脑在内的内脏器官都过分软化,无法做进一步的检验了。确认了尚且完好的部分皮肤未显示出任何损伤之后——比如刺伤的痕迹——我们把第三个和第四个孩子的尸骨清理准备了一下:意思是我们把骨头上的软组织剥除干净,然后彻底而小心地清洁了它们。和前两个完全化为尸骨的孩子一样,在他们身上我们也没发现任何伤害的痕迹。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