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7月,严复在《寰球中国学生报》上发表了《述黑格儿惟心论》一文。在他对黑格尔的唯心论的解读中,我们也能够看到严复的公理主义立场。如果与上述《有强权无公理此言信欤》一文中的论点联系起来,我们就不会对严复发表有关黑格尔的这篇文章感到突然。严复对黑格尔唯心论的解读是非常有趣的。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合乎逻辑的推演,被严复理解为朝着合理性和理想性而天演或进步的一幅进化论图画。严复使用了诸如这样一些观念,即主观心与客观心,嗜欲、自营之心德与爱群之心德、民德,不法、不直与天直、公理,无道与公道、公义,等等。严复用这些彼此相对的观念,一方面来描述未经进化的蒙昧状态,另一方面来描述经过进化而达到了文明的状态。严复还使用了作为“无对待之心”的“皇极”观念,它与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理念”有同有异。黑格尔的“绝对理念”是最高的真理,是无限的和无所不包的全体,是自然和社会内在的目的和理想,是一切有限事物的根源。严复所说的“皇极”观念虽然也有绝对性的特点(“无对待,无偏倚者也。无对待无偏倚,故不可指一境以为存,举始终,统全量,庶几而见之”[12]),但它主要是用来描述进化的理想阶段(不是进化的最终和极限)。在严复看来,万物皆处在天演之中。但从人类来说,进化则是从蒙昧的“主观心”朝着“天直”和“客观心”合理发展的过程:“草昧之未开也,童幼之未经教育也,盲然受驱于形气,若禽兽然,顺其耆欲,为自营之竞争。浸假而思理开明,是非之端稍稍发达,乃知有同类为一己之平等。所谓理想,所谓自由,所谓神明,三者实为同物,非其一身之所独具也,乃一切人类之所同具,而同得于天赋者,此老氏所谓知常。由是不敢以三者为己所得私。本一己之自由,推而得天下之自由,而即以天下之自由,为一己之自由之界域、之法度、之羁绁。盖由是向者禽兽自营之心德,一变而为人类爱群之心德,此黑氏所谓以主观之心通于客观之心objective mind。客观心非他,人群之所会合而具者也。案:客观心即吾儒所谓道心。”[13]族群和国家的进化,也是朝着“天直”和“客观心”演进的过程,但这是一个充满着竞争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只有那些合乎道和公理的适者和优者才能获胜:“五洲无虑数十百国,国各有道,以为存立。道之胜者常为雄,是征诸历史而不惑者也。夫历史所载无他,前立之国家与后起之国家,二者继继绳绳,相与竞于无穷而已。且道者,观念之事也。其始浑然暗然,莫之知孰为优劣,至各持之而有胜负,斯其优者见。见乃形,形乃进,是故历史所载之前后国家,皆道之有形者也。随时而暂成,不久而蜕化,道常新,故国常新,至诚无息,相与趋于皇极而已矣。”[14]据此,严复所说的进化和进步,是人类不断文明化的过程,但它不是指技术和工具方面的,而是指国家制度、法律和道德方面的,特别是合群之德方面。竞争胜利的,是进化程度最高的,也是与“皇极”和公理最接近的。在严复看来,这又是自然和天的选择:“自十八世纪末造以还,民皆以今之为战,大异于古所云。古之为战也,以一二人之私忿欲,率其民人,以膏血涂野草;乃今为战,将必有一大事因缘。质而言之,恒两观念两主义之争胜。向谓民族国种,有共趋之皇极,今之战而胜者,其所持之主义,必较战而负者之所持,其去皇极为稍近。何则?世局已成,非近不能胜也。胜者,天之所助也;败者,天之所废也。”[15]按照这里所说,文明进化之国与未进化和落后国家之间的竞争以及战争,既是优者与劣者、适者与不适者之间的竞争,也是客观心与主观心的竞争。严复强调,强国绝不是物质力量的强大,它是文明和公理的强大。一个国家如果不追求文明和进化,安于落后和不开化,违背天道,自然是不会选择它的,它遭遇的一切都是自然和天道的惩罚:“居今而言强国,问所持主义之何如?显而云乎,则察乎其通国之智力与教化耳。不讲于此,而痛苦流涕,为苌叔之违天,专专乎于排外争野蛮文明之稍异,则浅之为庚子之义和团,深之为今日之日本留学生,而是二者皆亡国之具也。……盖一切之民族,各自为其客观心,而无对待心,为之环中枢极。”[16]
正是基于这种进化和公理优先的逻辑,严复肯定处在进化状态中的文明国家对处在尚未进化状态的落后国家的占领是正当的。从武力征服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强权”,但严复认为,这恰恰合乎公理。这里的关键是,严复所设定的文明与野蛮的对立,贯穿着文明合乎公理、野蛮不合公理的逻辑。他这样说:“此不独强者之治弱也,抑且以智而治愚,以贤而治不肖故也。彼叹息流涕而但见强权者,何其不早寤乎!故孟子曰:‘不仁不智,无礼无义,天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夫人役者何?奴隶是已。夫国至为奴隶,而天下以是为有公理,非强权,此非可哀之至者耶!”[17]严复的这个说法令人吃惊,这实际上把殖民主义者的行为正当化了。殖民主义和强权主义正是以文明和进步为借口来征服和掠夺其他的民族和国家的。严复曾批评德国占领胶州湾,认为这是一种不合乎公理的强权行为。但如果运用他的文明与野蛮的二分法,不仅德国的占领是合乎公理的,《泰晤士报》的辩护也是合乎公理的,因为殖民主义者相信中国还没有进化到文明。
由于严复的公理主义世界秩序观自始至终都是与他的进化主义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可以这样说,严复所说的公理是必须通过进化过程去实现的,而他的进化恰恰又是以公理为目标的。下面我们就来考察一下严复的公理主义世界秩序观同他的进化主义之间的内在关联。
让我们先从严复对“evolution”所做的富有感染力的译名“天演”谈起。“evolution”的希腊文为“evolver”,原意为“展示”。需要指出的是,拉马克、达尔文以及海格尔这三位19世纪的伟大进化主义者,都没有用“evolution”这个词来表达他们的核心思想。达尔文只是在“变迁”的意义上用过这个词。后来人们表达他的观念使用的“evolution”一词,在他那里则是一个非常质朴的说法——“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带有饰变的由来)。达尔文没有用“evolution”一词,据认为与两个因素相关:一是当时“evolution”在生物学中已经具有了特定的含义,被用来描述与生物发展理论有所不同的胚胎学理论;二是在英语中,“evolution”含有“进步发展”的意义,这与达尔文所要表达的东西不合。[18]但是,由于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提倡,达尔文所不愿使用的“evolution”一词,却偏偏又成了他的“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的同义语被广泛使用。如果按照斯宾塞在《第一原理》中对“evolution”的理解(“evolution是物质及其消耗运动的整合,其中物质从不确定的、不一致的同质体变成确定的、一致的异质体”),它作为严格狭义的“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的同义语,是不可能的。起关键作用的是斯宾塞在《生物学原理》中对“evolution”的运用,即用它来描述生物界的变化,并把变化的原因归为内部作用力和外部环境作用力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不仅符合了19世纪不少生物学家的观点,而且还能满足人们要求用一个简洁词汇表达其观念的愿望。[19]
严复知道,“evolution”一词是由斯宾塞确定的。如他说:“天演西名‘义和禄尚’,最先用于斯宾塞,而为之界说。”[20]严复所留意的也只是斯宾塞对“evolution”所做的“世界观性”的界定,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达尔文的“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概念,更没有注意到斯宾塞的“evolution”在什么意义上与达尔文的“descent with modification”相通。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对斯宾塞,他津津乐道于进化世界观;而对达尔文的进化主义,则只是取其“物竞”“天择”法则,并把这种生物学法则统一到进化世界观中。因此,当严复思考“evolution”中文译法的时候,他首先所想到的就是寻找一个带有世界观意义的词汇来作为译语。他把中国传统思想的核心观念“天”同“演”结合起来,创造出了“天演”这一具有宇宙观意义的“evolution”的译名。他把赫胥黎的Evolution and Ethics译为《天演论》,也正是要满足他突出进化世界观的愿望。这里的根本是“天”。不用多说,“天”是中国传统思想中具有多重意义或者说是容易引起歧义的观念之一。严复对这一带有迷雾般的词汇,并不感到惊讶。他梳理了这个词在中国传统中的不同用法,并界定了他所说的“天演”的“天”是何种意义上的“天”:
中国所谓天字,乃名学所谓歧义之名,最病思理,而起争端。以神理言之上帝,以形下言之苍昊,至于无所为作而有因果之形气,虽有因果而不可得言之适偶,西文各有异字,而中国常语,皆谓之天。如此书天意天字,则第一义也,天演天字,则第三义也,皆绝不相谋,必不可混者也。[21]
凡读《易》《老》诸书,遇天地字面,只宜作物化观念,不可死向苍苍抟抟者作想。苟如是,必不可通矣。[22]
天者何?自然之机,必至之势也。[23]
照这里的说法,“天”不是“实体”,只是物质“自然而然的因果内在必然性”。[24]从“自然而然”意义上的“天”来说,严复的“天演”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观念,显然可以相通。只是,严复的用法具有普遍世界观的意义,绝不限于生物学。严复需要的是解释世界的统一原理,斯宾塞的普遍“进化”观自然更适合他的胃口。他也很容易通过中国传统哲学观念把它表达过来。严复对“进化”的理解,也就是斯宾塞对“进化”所做的“机械性”的界定:“斯宾塞尔之天演界说曰:‘天演者,翕以聚质,辟以散力。方其用事也,物由纯而之杂,由流而之凝,由浑而之画,质力相糅,相剂为变者也。’”[25]这样,在严复那里,“进化”作为普遍的世界法则,就把所有的物质运动变化都纳入它的范围之内。“天演”既然是“天道”或宇宙的自然原理,它当然也毫无疑问地适合于“人道”或人类社会,即“人道”或人类社会必须遵循“天演”(像斯宾塞所界定的意义)的天道,展开其“进化发展”的历史过程。如严复说:“十九期民智大进步,以知人道为生类中天演之一境,而非笃生特造,中天地为三才,如古所云云者。”[26]对此提出疑问是完全可能的,人类社会无论如何都不能同“自然”之物相提并论,制度是人制作的,不是自然的产物。事实上,严复遇到了这方面的质问。但他不会轻易在这一根本问题上有所让步,他坚信,人类社会及其制度“归根结底”是天演的结果,是天演中之“一物”。[27]像“国家”这种事实上是人所设立的“组织”,对严复来说也是“自然”之物。这种说法,来自法国一位政治学家。[28]但它非常合乎严复的需要,它能够加强他的普遍进化原理。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