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诗歌而言,存在主义的影响是多面而深刻的,第三代诗人所刻意表现出的“新历史主义意识”,回归凡庸生活,表现反崇高、无意义的主题,表现焦虑、堕落、无望和嗥叫的情绪,以及对生命、世界、存在本质等的形而上的追寻,还有表现关于大地、神性、宗教和语言等的哲学认识的倾向,都可以说包含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启悟和影响。然而,最深刻地影响着当代诗歌的,应是由尼采、雅斯贝斯和海德格尔等共同构成的生命诗学和存在主义诗学。
在本节文字中,我意识到我们必须首先寻找一个代表,不,是整个时代和当代诗歌共同寻找的一个代表,这个人就是海子。海子本人的观念、创作及其生命实践所构成的完整独特的意义,及其对当代诗歌构成的深远影响,是我们进入和探讨这一论题的关键起点。因为诗歌在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以来所形成的存在主义主题,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海子诗歌成功的启示,及其彗星般的生命之光的辉耀。海子,无疑是当代诗歌跃出生活、生命、文化和历史而楔入最终极的本质层次——存在主题的先行者。这位集诗人和文化英雄、神启先知和精神分裂症患者于一身的诗人,已用他最后的作品——自杀完成了他的生命和创作,使它们染上了奇异的神性光彩与不朽的自然精神。由于这一切,海子对当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他在诗歌世界幽暗的地平线上,为后来者亮起了一盏闪耀着存在哲学之光的充满魔力又不可企及的灯,使诗歌的空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广阔和辽远。当然,对海子的模仿在事实上也造成了另一个负面的影响,曾一度导致过浮泛的模式化的追风趋向,这是必然的,海子整体的诗歌及其人格魅力必然会造就众多的模仿者,然而,海子“一次性”的生命实践,他“突入”“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4),包括他的自杀,却是在根本上不能模仿的。事实上,伟大的诗歌都是不可模仿的,它只给后来者以永恒的启示。
我们先来看一看海子的诗歌观念。
在我看来,海子的诗歌观念同他的生命观念是一体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中至少包含了三个要素,或者说,至少有三个来自德国的存在主义哲学家的观念对他构成了重要影响,一个是尼采,一个是雅斯贝斯,一个是海德格尔。
从生命气质与言说风格上说,海子极似于尼采。生命意志的极度膨胀,生命本体论的人生观与诗学观,对死亡的挑战情结,寓言化、个人“密码”化的言说方式,以及最终的精神分裂,都表明了他们之间的极其相似性,只不过海子的生命过程更为短暂和浓缩化罢了。在尼采的著述中经常出现一个“疯子”的象喻,而在海子,这个疯子则潜藏在他的内心之中;尼采曾这样讲述他主动迎向死亡的意愿:“我的朋友,我愿因我的死亡而使你更爱大地;我将复归于土,在生我的土地上安息。……这是自由的死,因为我要它时,它便向我走来。”(5)而海子则用他的行为实践了这样的意愿。所稍有不同的是,尼采通过对上帝的否定而泯灭了自己内心的神性理想,而海子则因为保持了对世界的神性体验,而显得更加充满激情和幻想,大地的神性归属使他心迷神醉并充满力量,由此生发出主动迎向死亡的勇气。
从诗学观念上看,海子似乎又与雅斯贝斯的观念如出一辙。雅斯贝斯有两个著名的观点,一是认为伟大艺术家的生存,即“是特定状况中历史一次性的生存”(6),他所推崇的艺术家是荷尔德林、凡·高、米开朗琪罗,因为他们是人格与艺术相统一的作家,他们的存在方式是“作为历史一次性的艺术家的存在方式”(7),而海子也认为“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是“伟大的创造性人格”的“一次性行动”,他也同样推崇“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荷尔德林、叶赛宁(甚至在另一种意义上还有阴郁的叔伯兄弟卡夫卡、理想的悲剧诗人席勒、疯狂的预言家尼采)”,认为“他们活在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靠近中心的地方。他们的诗歌即是这个原始力量的战斗、和解、不间断的对话与同一”。“他们符合‘大地的支配’。这些人像是我们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8)雅斯贝斯还认为,在现代社会荒谬的背景下,“优秀的艺术家认真地按独自的意图做出的表现,就是类似分裂症的作品”,他认为,恰恰是凡·高和荷尔德林这样的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照耀了存在的深渊”,而其他无数艺术家的平庸,实则是因为他们的“欲狂而不能”。在凡·高和荷尔德林这里,他们“主观上的深刻性是和精神病结合在一起的”(9),“达到极限的形而上学体验的深刻性……无疑是为灵魂残酷地被解体和被破坏时才给予的”(10)。而海子正是用他自己的精神结构与创作证实了雅斯贝斯的观点。据知情者的回忆,海子生前极为偏执地热爱的艺术家和诗人就是凡·高和荷尔德林,他对凡·高的热爱,以至于使他称这位生活在精神分裂的幻觉中的画家为“瘦哥哥”,并以其将生命注入创作的“不计后果”的方式作为自己的“某种自况”(11),他最后写作的一篇诗学文章又是献给荷尔德林的《我所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最终发了疯,而海子则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一种命运的暗合?”(12)在海子死后,医生对他所作的死亡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尽管从世俗标准来看,这是不公正的,甚至是有些残忍的,但我们从艺术的角度,特别是从雅斯贝斯的角度看,海子在生命气质、心灵结构上同凡·高和荷尔德林却无疑是一类人。虽然海子与雅斯贝斯关于“伟大的艺术”的认识和说法并不完全一致(海子似乎具有更为原始和博大的倾向,在这一点上他又具有某种“反现代”性,他对荷马、奥义书、印度史诗以及古典浪漫主义的众多诗人如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亦怀有深深敬意),但在认为“写作与生活之间没任何距离”(13)这一点上,他们却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是“一次性”的、不可复制的写作或生存的本质。
就内心的体验方式、感受方式、生命的某种神性归属、关于艺术作品和世界本源的观念等方面而言,海子又与海德格尔相近似。海德格尔在他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与物性》中曾阐述了他最重要的一个艺术观点:他在对现代世界和艺术的沦落表达了悲哀之后,以一座希腊的神殿为例,说明了艺术的本质不是“模仿”,而是“神的临场”和在此条件下“存在”之“如其本然的显相”,这样的一种关于艺术的存在本体论的观念,同海子将作品与生命实践合为“一次性”创作的观念无疑是相通的。而且,海德格尔还以抽象化了的“大地”作为存在的归所和本体,并引据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指出了人、艺术家及其作品对大地的归属性,他认为“屹立于此的神殿这一作品开启了一个世界,同时又返置这世界于土地之上,而土地也因此才始作为家乡的根基出现”(14)。“作品让土地作为土地存在”,“呈现土地就意味着把土地作为自我封闭者带入公开场”(15)。土地、大地的概念对海德格尔来说是如此的重要,而海子一生最重要的长诗作品《土地》正是以此为主题、为归所、为激情、为生命和艺术的源泉、为言说的“场”与凭藉的,“大地”对海子来说具有某种使他疯狂的巨大吸力,让我们举出他的诗句:
大地 酒馆中酒徒们捧在手心的脆弱星辰
漠视酒馆中打碎的其他器皿
明日又在大地中完整 这才是我打碎一切的真情
绳索或鲜艳的鳞 将我遮盖
我的海洋升起这些花朵
抛向太阳的我们尸体的花朵 大地!
何方有一位拯救大地的人?
何方有一位拯救岛屿的人?拯救半岛的人何日安在
祭司和王纷纷毁灭 石头核心下沉河谷 养育
马匹和水
大地魔法的阴影沉入我疯狂的内心
大地啊,何日方在?
大地啊,伴随着你的毁灭
我们的酒杯举向哪里?
我们的脚举向哪里?
大地 盲目的血
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
走向家乡的墓地
我们再来看看海德格尔所如痴如醉地引述的荷尔德林的诗句:
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
返回故园。
土地是灵魂得以栖息的归所,但所不同的是,海德格尔认同荷尔德林的情感意向,故乡是土地的象喻,对每一个人而言,故乡就是他的土地,因此“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16),这使他们的灵魂和情怀趋向于安闲和沉静。然而在海子的内心中,他还有着充满疯狂气质的另一极:太阳。太阳是与土地母体相对的父本的象喻,是力量的喷涌和疯狂的燃烧,是其生命的能量和本体,是回归大地母体之前的辉煌的照耀、舞蹈和挣扎,它向着大地沉落,但又奋力从大地上升起,这样的方向激励着海子年轻的生命,使他在诗歌中得以爆响式地燃烧,并决定了他内心的悲剧与拯救的英雄气质,因此海子在其死前又倾其全部的生命能量创作了另一部未完的长诗《太阳》,并将生命结束在这一作为血的隐喻的方向之中。事实上,他最终不是回归家乡的土地,而是死在相反的方向。(17)
海子与海德格尔的另一个共同之处,在于对已消失于世界的“神性光辉”的寻求。海德格尔认为他生活在一个“贫瘠的时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众神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上帝也已“缺席”。然而诸神的消隐却并非不留踪迹,诗人的使命就在于在这样的时代中引导人们去寻求这些踪迹。所以,他推崇荷尔德林,认为他不是一般地为诗,而以诗寻索诗的本质存在,因此他是“诗人中的诗人”。同样,我们以此认识海子也是毫不为过的,在80年代中期诗歌沉溺于文化的历史流变,以及许多诗人都以固有的神话文本作为“重写”的材料和蓝本(如江河、杨炼、“整体主义”诗歌群体等)的整体背景下,是海子以他领悟神启的超凡悟性和神话语意的写作,提升了这个时代诗歌的品质与境界。海子非常睿智地找到了通向神性的途径,这就是土地上最原始的存在,庄稼、植物,一切自然之象,以及在大地这一壮丽语境之中的生命、爱、生殖、统治等最基本的母题,在追寻这一语境的过程中,他彻底地挣脱了历史和当代文化及其语言方式对他的拘囿桎梏,而走向了真正原始意义上的“民间”,得以“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18)。能够成为这样一种沟通桥梁的只有一个,这就是永恒的神性光辉。
我们再来看海子的诗歌。
为了表述的简明,我不惜武断地将海子的诗概括为神启、大地和死亡三个母题。“神启”象征“存在向世界的敞开”,象征他对世界的认知的能力,及其把握与言说方式;“大地”象征存在与生命激情的源泉,象征他抒情和言说的对象,象征神的居所和与之对话的语境,象征自己最终的母体、安栖的归宿;“死亡”象征他对存在主动性体验的自觉和勇气。海德格尔说“存在是提前到来的死亡”,叙述死亡表明了对此在生存的未来性认识,对海子来说,死亡意味着他走向他所叙述的神话世界的必由之路与终极形式,是他内心神性彰显和英雄气质的需要以及表现形式。很显然,上述三者又是互为沟通联系和一体的,神启给他以灵性和疯狂,大地给他以沉思和归所,死亡给他以勇气和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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