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文字之外的那个小说家洪峰我其实根本就一无所知。但他携带着《瀚海》《奔丧》《极地之侧》等小说在当年新潮小说第一个潮头上踏浪而过的迷人景象是如此令我无法忘怀,以至于当《风》《米》《呼喊与细雨》《九月寓言》等新潮长篇小说呼啸文坛之时,我对他的怀念终于无法遏止。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洪峰带着《东八时区》在1992年第5期的《收获》上再次破空而来,我将如何终结我那遥遥无期的“单相思”痛苦。从这点来想象,洪峰至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作家。而《东八时区》则更是一部善解人意的小说,它带给我的阅读快感和满足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话语欲望。洪峰曾自称他的小说主要关注人的生命、爱与死亡。史铁生也指出:洪峰这人主要不是想写小说,主要是借纸笔以悟死生,以看清人的处境,以不断追问那个俗而又俗却万古难灭的问题——生之意义。这确实是洪峰所有小说的共同主题,《东八时区》自然也没有超越这个总主题。然而,也就在对这个主题卓有成效的艺术阐释上《东八时区》提供了崭新的美学经验,呈现出一方全新的艺术风景。小说在两个家族的框架内描绘了历时和共时状态中各种不同的生命状态和生命态度,在由不同历史时空、地域经济背景、各异的气质、经历与社会地位、文化性格等所促成的人生悲欢和生命、爱、死亡的复杂而又矛盾的形态后面流淌着作家对生命存在的诗意向往和对生存意义的永恒追问。而性爱和死亡无疑则是这种追问的艺术视点,它们既是小说故事的结构线索和艺术关怀的焦点,同时又辩证地拆解着生命的神秘,以各自的主题象征意义共同构筑了《东八时区》深邃幽远的人生意味。我觉得这部小说对于洪峰的意义是双重的:一方面,它超越了洪峰以前小说(也是所有新潮小说)晦涩难懂的叙事风格,小说文本形态上呈现出一种技术的明晰境界,这也可算是对新潮小说既有艺术形式的一种颠覆;另一方面,它超越了当前新潮长篇小说的题材囿限和“历史”化倾向,显示了新潮作家直接介入现实人生的艺术能力,修正了新潮小说远离现实的偏激形象,扩张了新潮小说的艺术功能。对于这部具有现实主义或新写实主义风格的小说,我的解读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尴尬,但我无论如何不愿放弃小说赋予我的哪怕是荒诞的思想过程,我只有义无反顾地走进《东八时区》的艺术世界,别无选择。
一
洪峰是以对生命的过分执着和过分敏感区别于其他新潮作家的,但与其他作家没有显著区别的却是他对生命的朦胧而又含混的理解。在《东八时区》及此前的大多数小说中洪峰总是以性爱作为理解生命的逻辑起点,企图通过性爱来复苏生命的原欲,当心理体验和幻觉回忆式的性爱无法拯救现实人生时,他有时干脆就弃心理与现实的矛盾于不顾,将其演示为一场蓬蓬勃勃的原欲意义上的现实性性爱运动。事实上,就性爱的本质而言,它是一种最基本的人类生命关系,在性爱中包容了生命的全部美感和神秘,它是种族繁衍和绵绵不尽的血缘关系的纽带,也是人类生命本能的确证,人类的文化行为和生命方式最终都会打上性爱的印记。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性爱正是人类文明演进的根本动力。因此,洪峰选择性爱作为自己阐释生命的视角和逻辑起点既是他的深刻之处,又存在着先天性的偏差,尤其当他在《生命之觅》等小说中对性欲作简化社会性程序的露骨描写时,这种偏差就更是昭然若揭。显然,《东八时区》是一种超越。虽然小说所展示的人生故事仍然以各自的性爱经历为中心,在许多时候作家仍然没有放弃直接跨入性本能领域的直率甚至粗鲁的领会生命的方式,反复渲染了主人公们的性体验、性意识、性快感。但同时《东八时区》也赋予了性爱较多的社会性内容,并且不乏抒情性的描写,这带来了小说中性爱形态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也创造了最动人也最使人困惑的艺术魅力。具体来讲,《东八时区》以祖孙三代人的性爱生活为中心展现了三种性爱形态。
其一,祖父辈的性爱。卢振庭和田玉兰的结合有一种古典英雄主义色彩,卢振庭亲手杀了两个日本浪人,并以一种原始质朴的方式给了田玉兰生活的勇气。从此,他们同生死共患难,劫富济贫,保护女性,成为具有传说色彩的神男仙女,最后双双殉情殉节而死,共同谱写了一曲旧时代的侠义爱情颂歌。如果说对比于封建正统婚姻文化形态卢振庭式的性爱毕竟具有边缘性的话,那么王先佩的性爱模式正典型地契合了封建婚姻文化的本源形态。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商人王先佩有三个太太,照理这种畸形婚姻所完成的应该是最不道德、最违反人性、最丑恶的性爱。然而,小说却赋予其一种特殊的和谐。这一方面源于二太太的乐天知命;另一方面也源于王先佩的民主性格和善良人性。很显然,本质上卢振庭的性爱和王先佩的性爱是根本冲突的,前者超越于文化秩序和社会轨道之外,后者正是这种文化的产物,而且王先佩式的性爱也正是卢振庭所切齿痛恨的,但小说却赋予了他们各自独立不可或缺的和谐与美感。这不仅体现了作者观念的大胆和反抗教条式意识形态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它呈示了艺术思维的辩证法,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了最具不可言说性的人类性爱的复杂性。
其二,父辈的性爱。如果说在祖父辈的性爱形态中作家揭示的是一种和谐性的话,那么在父辈的性爱中作家挖掘的则更多是其矛盾性和复杂性。王家四姐妹的性爱中王路琴的婚姻最缺乏现代情爱色彩和生命诗意,但却是小说时空中最稳定的一组性爱关系,人生也许终究就无法避免这样的悖论!卢景林和王路遥的爱情则是一场真正“旷日持久和艰苦卓绝”的浪漫的结果,这里有诗情的梦想,有奔放的激情,也有现实的磨难,更有卢景林式“强奸”的悲壮。而王路敏对姐夫的崇敬和爱则使他们的性爱陷入了三角误区。时代和文明的进步使他们失去了王先佩在相同处境下的平静,而是各自陷进了永劫不复的精神苦海。卢景林背着两个女人的十字架艰难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而两个女人则更在爱与渴望、冲动与压抑的心灵搏斗中咀嚼各自灵魂的痛楚和生命的残缺。在这里,我们发现了主人公本能欲望与文化伦理的激烈冲撞,作家关注和表现的仍是人性中善的一面,反映的是主人公主动的文化伦理压抑和人性痛苦。而到了王建生式的三角性爱中,我们则发现了完全相反的形态。王建生和王路玲有一段闪电式的性爱关系,但“文化大革命”中先是造反派派别之争介入进了他们的婚姻,然后是女大学生周明秀直接制造了他们婚姻的解体。王建生毫不犹豫地完成了卢景林想做而不敢做的抉择,重新确立了新的婚姻。可惜,时代风云的变幻很快就改变了这段性爱的颜色。苗人凤以几乎和王建生同样的方式抢走了周明秀,王建生注定了只能在一种报应般的人生遭遇中品尝自己酿造的苦酒。如果说卢景林式的性爱还有一种绝望的追求诗意的崇高的色彩的话,那么王建生、苗人凤式的三角性爱则是完全的拒绝诗意,在他们的性爱形态中不仅找不到诗意的余烬,找不到精神性的情爱火花,而且他们根本上就把性爱视为一种纯粹的肉体欲望的占有,一种社会政治性的交易,此外我们还能嗅到一股人性恶的浊臭。当然,这种畸形性爱也有着畸形社会现实的投射,这种投射最典型地表现在李尔刚和邓婕婕的性爱关系上。政治与爱情的两难不仅葬送了一个可能相当美丽的婚姻,而且更重要的是从精神上戕杀了一个人。政治和历史的残酷就这样毁灭了爱情的诗意,潜藏在这出性爱悲剧后面的已不仅是一出生命和人性的悲剧而更是一出社会和历史的悲剧,我们从中读到了沉重,读到了反讽,更读到了愤怒和诅咒。
其三,子辈的性爱。不同于上两代人的性爱观念和生命态度,以卢小兵、卢小杉为代表的这代人的性爱远离了文化、道德、伦理的束缚,具有更为自由开放的色彩,然而却更为现实地拒绝诗意。卢小杉与朱力的浪漫恋情终于无法抗拒战争的残酷,朱力男人功能的丧失带给双方的既有巨大的人生伤痛和遗憾,又有性爱理想的幻灭。卢小杉的嫁给万家喜正是她认同现实的表现,这种认同也驱使她在厌倦西北边地枯燥的生活后毅然决然地返回家乡。显然,这一代人已经不再相信神话,不再执着于精神的虚幻和空洞的诗意,他们根本不愿为某种文化的虚荣而作出虚伪的承诺。姜丽在丈夫王路牺牲后,也毫不犹豫地打掉了自己怀孕三个月的胎儿,坚决地割断了与既往性爱的关系。虽然,她的行为表面上悖于我们文明积淀中的某种文明渴望,但又有谁能对她远离浪漫和诗意的人生抉择说长道短呢?
而卢小兵的性爱生活又代表了这代人性爱观的另一个方面,即对本能意义上原欲满足的渴求,她的性爱经历正演示了这代人在性爱态度上由追求精神上的诗意浪漫到游戏性的欲望满足的过程,也就是由诗意到反诗意的过程。卢小兵和赵启明的爱情很有祖父卢振庭式英雄美人的古典色彩,甚至为了这段性爱生活她还气死了父亲。但赵启明流汗的后身及身下女人的呻吟彻底摧毁了她的诗意梦想。其后她和刘大刚、李蒙、画家等的性交往都有游戏性质距诗意已是相当遥远了。直到魏迪降临她身边,她才重新拾起了失落的爱情梦想,她的“像妓女一样看人的眼睛”由此变得清澈,石岛偷欢的日日夜夜,更使她真正体会到了性爱的美和惊心动魄的力量。但这种爱的深刻体验随即又从另一个层面驱赶了性爱的诗意。本来性爱的追求作为人生存过程中的原动力之一,它应当融入文化形态而成为一种社会化行为,并通过蓬勃的生命激活外在文化,然而卢小兵却抛弃了社会、道德、文化、伦理使之成为纯生理和心理意义上的性爱运动,这其中必然蕴含着自身无法克服的矛盾。作者显然也无法解释这种矛盾,他无力为卢小兵和魏迪设计永恒的世外桃源式的石岛,也无法把他们永远安排在现实之外,作家抬出命运让魏迪如此仓促的死去,正是回避矛盾的一种消极方式。
对于《东八时区》来说,上文我们分析的三种性爱形态既有着各自的独立性和对比参照意义,同时又有着共同的精神联系,贯穿于三者之间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与感伤,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正是整部小说的基调。事实上,在小说中性爱已不仅是一种人生形式,而是作家观照历史沧桑及生命存在的角度。首先,作家在性爱里写尽了时代的变幻、世事的沧桑。不同形态的性爱受制约于不同时代,同时又是各自时代的一个侧面和投影,从性爱中可以发现文化、政治、历史的涵容状态。其次,小说展示了性爱本体的全部复杂性,既渲染描绘了王路敏、周明秀、卢小兵等主人公破身瞬间的或欢乐或痛苦的生理心理体验,又揭示了性意识、性冲动中的人性色彩。再次,小说反复强调了命运对于性爱形态的决定性影响,而且某种程度上时代、政治、文化的氛围也正体现为一种左右性爱进程的命运。性爱的沉重和爱情的残缺与失落是主人公始终无法逃避的悲剧命运,小说也始终未能突围出“13”这个不吉利的命运数字,而只能在对“13”的“上、中、下”的环绕中终篇。“13”的阴影笼罩了整部小说。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