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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呼吸》:在沉思中言说并命名

小说仿佛是一首渐慢曲,它以文本之外的某种速度逐渐沉静下来,融入美和忧伤之中,从而避开所谓需求。


——孙甘露《呼吸·后记》


孙甘露的写作姿态,即使在新潮作家群中也天然地带有一种极端意味。他的《信使之函》《请女人猜谜》《仿佛》等诗化小说无不以其极端的晦涩令处于“读不懂”困境中的新潮小说雪上加霜。而他在现代→后现代、新潮→后新潮的文学思潮递嬗中处变不惊的执迷不悟,也令文学界瞠目结舌。因此,我们无论读孙甘露从前的《访问梦境》一类的小说还是读他刚出版的长篇小说《呼吸》,首先要面对的正是他那种绝对化的先锋精神方式以及贯穿于这种绝对中的那份令人感动的文学赤诚。



我们对孙甘露的阅读经验中曾经有过许多次无功而返的寻找故事的经历,在《信使之函》这样隐而不露的小说中我们甚至连起码的故事信息都难以发现。不过,在长篇小说《呼吸》中一种针对故事的“革命”已经悄悄发生。即使在小说中“故事”事实上仍然只有作为一种“叙述圈套”和“阅读陷阱”才会产生小说意义,但大致清晰的故事格局毕竟是令人兴奋的。《呼吸》的故事围绕着主人公罗克与五位女性——大学生尹芒、尹楚、女演员区小临、美术教师刘亚之、图书管理员项安的感情纠葛而展开。五个女人共同完成了罗克的性爱和人生悲剧,并塑造了罗克沉思的灵魂和性格。性爱是小说的一个当然主题,它结构性地勾连了罗克和五个女性的关系,但性爱又不是唯一的主题,它对于个体存在者罗克来说只不过是提供了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和机会,提供了一种人生的参照和沉思过程。显然,要真正地进入《呼吸》的故事和意义世界,我们首先必须解释的正是罗克和五位女性的性爱关系,也许只有在这里我们才会获得开启这部小说深层主题的钥匙。


罗克和尹芒。在罗克的生命中,尹芒虽然不是他的第一个恋人,但无疑是最令他刻骨铭心的一位。因为尹芒的出现,“放荡不羁”的罗克被改造成循规蹈矩的罗克。并且终于在一个雪夜在罗克的行军床上,他们相拥而眠,“经历了一次飞翔,一次弥漫的呼吸,一次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苏醒。他们互相使对方感觉到唯一的存在和唯一的事物,从此之后他们确认人是可以忘我的”。在以后的多年中他们“几乎是沉浸在对那个雪夜的缅怀之中。所有午夜或凌晨的欢愉都成了那个永恒之夜的回想”。但尹芒是一个脆弱、多疑、言词含混、目光深不可测的人,由她引领罗克这个倒霉蛋在人世间跋山涉水的确是“一幅值得珍藏的戏谑的风情画”。不仅在与罗克颠鸾倒凤的性爱狂欢后,尹芒能理性地引证科学成果,指出“男性在性高潮瞬间的智商跟一条狗一样,都是零”;而且她也可以不加掩饰地与罗克讨论和另一个男人孙澍的关系,声明“他是一个丈夫,即使他是邪恶的,更何况他过于善良。他有许多毛病,但他是一个丈夫,而你不是,罗克”,并最终宣布断绝与罗克的关系,和孙澍结婚并出国了。尽管如此,罗克仍时刻难以忘怀对于她的思恋,即使在与别的女人相遇时他的思维也仍然定格在尹芒身上,当他独自回顾他与尹芒的关系时,“他私自认为他与尹芒之间的情谊是适度的。虽然它开始时有点仓促,结束时有点荒谬,但它无疑是一次精神上的美丽的滑翔;它用赤裸的情感扫荡了镶嵌在这花上虚饰的花茎,使之在世俗的风暴面前飞离了土地,盲目而又愉快地冉冉上升。它的无形的升华就像是对待失败所采取的宽解之举,尽管它最终为浩瀚的海洋所隔绝。同时,它又象征着感情关系的汇聚和心灵演算的远望”。显然,在《呼吸》中罗克和尹芒的爱情才是真正贯穿小说时空的爱情,虽然它只是梦幻般存在于罗克的遐想和回忆中,但其实它已经由罗克的心理结构转化为一种笼罩性氛围,对主人公“现实”的性爱关系施加压力和影响,从而使“现实”蜕化为“过去”的一种陪衬。无疑,尹芒和罗克的关系从最根本意义上制造了罗克最大的“生存创痛”。


罗克与刘亚之。他们两人的性爱关系在小说里也是于罗克的回忆中呈现的。刘亚之比尹芒更早地进入了罗克的生活。在离婚后一个早晨,看牙医的刘亚之吵醒了复员回家无所事事的罗克,从此成了罗克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引路人”。而罗克自从结识了见多识广的刘亚之,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全天候的梦者”,他“越来越难以分辨昼夜之间的含混界限,至于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无疑是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罗克的永无出头之日的迷宫。犟脾气的罗克认为走出迷宫既徒劳又无趣,完全彻底迷失在迷宫里才是要义所在”。在刘亚之这个综合性迷宫里,罗克首先闯入的是绘画的迷宫,其以慌不择路开始,以落荒而逃终结。而随之而来的女性迷宫又使他误入歧途,在与刘亚之性欢娱过程中他的感官完全为外部世界所控制,他完全失去了触摸智慧的能力,他以为刘亚之与他一样快乐。而其实刘亚之渴望男人却从来没有快感没有达到过性高潮。最后,刘亚之也离开罗克前往澳门,从而留给罗克一种永恒的伤逝之情和人生的遗憾。“望着这个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女人,那些不会再来的欢乐时刻栩栩如生地在眼前浮现,他就像是在哀悼即将为空间和国界的沙砾、泥土、枝叶所埋葬的一段轶事,而这段艳情的葬身之地会像一缕时光的絮语在伤逝之情的吹拂下飘往永怀之心的深处,并在那里安睡以至永恒。”


罗克和项安。在罗克“现实”的人生历程中,项安可以说是第二个尹芒。在许多次云情雨意之后罗克总是相信“她是他一生中最珍爱的女人”,他无法在“尹芒和项安之间作出选择”。然而项安在他们做爱的过程中,在“罗克涨潮般的呼吸中”总是会在漫游中“回到少女时代,回到对她唯一的叔叔的无数探望的最末一次,回到那个屋顶成三角形的阁楼,回到她父亲兄弟的怀抱”,回到那个乱伦的故事。她不但决定对罗克撒谎,而且在罗克于往事之舟上奋力划水时和“唐朝饭店”的美籍中国佬马理查先生滚到人间天堂杭州了。在项安精心设计的一个雨夜告别的仪式之后,她终于覆水难收作为别人的妻子远涉重洋了,在“黑暗之中道别时,他们都失去了将手伸向对方的兴趣,就像一本烂熟于心耳熟能详的书,已经再也没有翻阅的兴致了。它的封面已经因抚摸变得皱纹丛生,磨损的边页空白处留下的个人批语,不慎撕毁的某些篇章,在无数次阅读中在欣喜的领悟中划下的表示深有体会的横线上,它的版权页标明的无可更改的身世,扉页上的赠言,封底列出供人一目了然的它的概要”。罗克终于再次成为一个急待拯救的弃儿,孤独地徘徊在他一生的旅途上。


罗克与尹楚。罗克是在三位女性毫无保留的遗弃之后出于对尹芒的缅怀而和尹楚相遇的。他们的相聚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整个秋季他们一起度过,罗克慢慢适应了尹楚那种随意编排自己处境的作风,那种对待生活的浮夸态度以及漫不经心的神情和对性爱孜孜不倦的渴望。他们互相把对方视为生活和精神上的朋友,“他们觉得是在一个习俗的断头台上相互厮守,同时像狂风暴雨之后的恋人那样寻求各自的上帝,他们希望生活在奇迹之中,而这个奇迹就是情感的理论上的统一性”。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达到了某种只有在共同创造时才存在的浓度,但他们随时可能失去它,事实上,他们正进行着一次无望的精神救赎,尹楚演变成了罗克眼中的尹芒,而罗克也扮演了混血儿国际流浪汉赖特的角色。他们的关系还会维持和继续,然而他们的孤独以及对“世界脱节的秋天怀念般的迷惘”每时每刻都会在他们的前途中闪亮。


罗克与区小临。他们的性爱关系与其他几位相比具有显而易见的游戏色彩,他们仿佛一对萍水相逢的旅人上演了一出短暂的人生戏剧。无论跟区小临做爱还是旅行,都引起罗克更加深切的对于尹芒的怀念,在一次无效的迁徙中,“他更专注于往事及其含义”。也许区小临的意义就在于她提供了一个机会,让罗克全面反思自己与尹芒的关系。他第一次在情爱中看到了悲戚和忧虑混合而成的恐怖,他每时每刻都想念着尹芒,他感到尹芒的离去揭示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真正情感,他觉得“他是失去了与他生活多年的妻子,她的年轻、她的任性、她的美丽和不可捉摸全都使他心碎”。从这个角度来说,区小临也正促生并完成了罗克这个沉思者的悲剧形象,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有一种对于罗克性爱历史的总结性,又有一种隐喻和象征意义。


虽然如上分析,小说以共同的悲剧结局对罗克的性爱经历作了回顾与呈现,但本质上这五次性爱对于生命的意义却是全然不同的。正如恩斯特·卡西尔所说:“有机生命只是就其在时间中逐渐形成而言才存在着。它不是一个物而是一个过程——一个永不停歇的持续的事件之流。在这个事件之流中,从没有任何东西能以完全同一的时态重新发生。”显然,对于主人公罗克来说五次性爱并不是孤立的分离的,而是共同完成了一个“过程”,一个生命和性爱体验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小说凸现了性爱和人生的悲剧性主题。首先,罗克的性爱是一出性格的悲剧。他是一个处于生存边缘的零余者的形象。他时常不能判定自己身在何处,恬适之感和忧郁之情均使他茫然无措,失去方位感,失去对自身的判断,更不用说审时度势择机行事这类“高难度技术动作”了。他是一个不朽的失败者,“他的千秋万代的业绩就是一错再错。他的无可避免的最终形象就是一个道德完善的奴才,但他尚不能安全抵达这一归宿,他是一个在途中徘徊的人,一头荒原之狼,一个试图以搏杀拯救灵魂的内心幽闭的流放者”。他永远与这个世界有着距离,他无法实现对世界的真正进入。他把他的一生看成是“一次长假”。慵懒是他的标志。他把每一天都看作最后一天,仿佛他是介乎浮士德主义者和花花公子唐·璜之间的某种漂浮物。除了与女人混在一起外,他是一个没有他自己所谓的那种圈子的人,他跑到哪儿暗地里都想扮演国王,但他总是而且永远只能是一名油嘴滑舌的弄臣。他一生都处于一种恍惚的心不在焉的状态中,即使在情爱过程中也是如此,“他总在思考爱,眷恋着另外的人,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地点,所以他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不能专心致志,以致最终失去眼前的一切,进入新的一轮恍惚”。正如尹楚所认为的:“罗克是一只在室内飞翔的鸽子,它的纯洁有其限度。同时,他也是一头卧室里的骆驼,它的孤独的跋涉同样有其限度。他的情感有着广阔的背景,但这背景更像一种窗外的景色或者镜框中的静物,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寄托,它的美感使他迷惘,他享有它,但永远不会伸手触摸。他的爱是自我关闭的。他的眷恋使他误认每一个人、每一种情景都是唯一的,不论是性还是一切边缘性的经验,都像性高潮和死亡一样绝对而又无以表述。”无疑正是罗克沉浸于内心幻想的慵懒性格造成了他人生的迷失和爱的迷失。其次,罗克的性爱又是一出文化的悲剧。小说在主人公的性爱故事背后象征性地凸现了作为背景的家族形象。在这里家族不仅传达出一种文化心理和历史气息,同时它也作为一种创伤性的文化情结镶嵌在主人公的记忆中,从而成为造成性爱悲剧的一个深层根源。尹芒托儿所式的大家族及其家族内源远流长的婚姻悲剧无疑在尹芒和尹楚的心灵上打上了痛苦的印记;项安的那个充满乱伦罪孽的家庭更是从根本上完成了对于项安人生信念的彻底摧毁;罗克的幻想性格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根源于家庭的熏染,根源于父亲的特殊精神;而刘亚之、区小临的家庭悲剧也无不潜隐地制约着他们的性格和人生态度。最后,现实的文化氛围也是罗克性爱悲剧的一个原因,尽管这在小说中表现得比较隐晦和抽象,但从小说的心理氛围,从女性离弃罗克而远涉重洋与罗克当年出国参战的对比情节中我们不难发现历史转型期人们生存心态的巨大变化,以及这种心态变化对他们各自人生和性爱态度的影响。这样,“性爱”的意义也就有了某种扩散性,它不仅体现为一种人生境界,而且是一种文化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