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沃特环视四周,大笑着说:“我们终于要到了,历经了这么多艰难险阻,终于要能够进入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终于能够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即将抵达的乱言塔,从我祖父的年代就被弃用,建造乱言塔的石块被偷走,去建了谷仓和小教堂;乱言塔的每间大堂都空着,藤蔓从破窗外爬进去。但很多修复工作都完成了,那些小套间和密室都能住人,还有一些公务用室也准备好了。不过,就像你们将能看到的,建筑工程还将在我们头顶之上持续,那都是为了让我们居住得更安全、更安心。”
他接着说:“我想你们每个都或多或少了解我们要到乱言塔隐居的原因,我希望我们的新生是对自由的一种试探——那是一种更高程度、更大范围的自由:教育上的自由、社会管理上的自由、协同劳作上的自由、精神生活和激情生活的自由。但我们同样会关注较细微、较次要的东西,比如艺术、服饰、饮食,甚至我们居住空间的装饰或我们树木花草的培植——一切的问题都会被开诚布公地讨论,并且被探讨出大不同于以往的解决之道,因为我们要用热情、理智和善意经营我们的生活。微不足道的限制将被移除,新的联合政策会被制定出来。那些想专注于完成一个单一梦想的人会得到极大满足,但同样,那些想在多种行业里发展的人,也能像蝴蝶一样无拘无束地在花丛间徜徉。”
“还有,当我们所有劳作伙伴都过桥抵达之后,当迪米安和塞缪尔多等七天之后,迎来缓行于后的妇孺队伍,我们要用斧子砍断桥索,这样就可以让我们免受外界侵扰,躲避危险。”考沃特说。
“是吗,”费边问,“可这不也会让人无法脱离我们的村落?”
“希望没有人想要离开,但是如果有,他们绝对不会被阻止——毕竟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社会——其实乱言塔的南部有几条穿山小径,这些小径都不比我们的来时路那么危险。顺着那些小径,任何人都能够从乱言塔走出去。不过,我希望我们都一同享受着欢欣、愉悦和有意义的生活,我的希望跟你的想法很不一样。”考沃特回答。
“的确很不一样。”洛绮丝说着,脸上浮起笑意,她策马前驱,成为第一个跨过桥的人。大家也都安全过了桥,有的尽量避免俯瞰脚下那叫人晕眩的幽谷:一条湍急的洪流在峻峭的玄武岩层上怒吼着横冲直撞地向前奔涌,那幽谷因恶水泼溅,显得昏暗无光,似乎永远也无法得到日光垂照的温暖。费边把他小儿子的头促在自己胸前,这样小儿子就不会往下看,但他的姐姐过桥时却毫无顾忌地四下张望、大笑着。大队人马绘声绘色地畅谈着他们马上就要进驻的避难所,就这么过了桥,桥的这端的隘路,朝所有人展露出乱言塔坐落的费萨尔河谷。
弗雷德丽卡正准备进入树林里,休已经在那儿了,弗雷德丽卡更像是招呼休到她这边来。她只好把孩子的手交给休,然后快速地躬身进来,并不需要休来搭手。她还是像以前那么瘦,她脸庞尖而细,显得很骨感。
他们漫步于树丛间的小路上,已经不太知道该怎么跟彼此对话。虽然他们曾经有一度每天都见面,每天都讨论任何事情——柏拉图、开进布达佩斯的苏军坦克、马拉美[4]、苏伊士、韵律……这让一切变得很难,让两人概括分别这六年间发生的林林总总,一点儿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们于是谈到了老朋友。艾伦在塞缪尔·帕尔默[5]艺术学院任教。休说艾伦好像依然在写一些文章,也去意大利旅行。托尼做自由记者,做得不错,还常常上电视。休自己也保持着写作的习惯,是的,他还坚持着:“诗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对弗雷德丽卡说,弗雷德丽卡似乎用噪声表示认同,她点了点包在丝巾里的头,眼神下移到山毛榉木做成的栏杆。休说自己是个教书匠,但他不想以教书为生。一个出版商曾读过他的诗作,但只能支付很微薄的版税,所以没出成书。“写诗的只能拿到很微薄的版税。”休对弗雷德丽卡说。她又弄出那种噪声来回应休,像有些喘不过气似的。弗雷德丽卡没问起拉斐尔·费伯,他们以前一起参加过拉斐尔组织的读诗会。但休却主动告诉她拉斐尔的诗《吕贝克的钟声》已经出版了,休说那些懂诗的人很欣赏拉斐尔。
“我明白。”弗雷德丽卡说。
“你和拉斐尔还见面吗?”休无心地问了一句。休曾爱着弗雷德丽卡,但弗雷德丽卡爱着拉斐尔。但置身于这片林中,说起来那简直像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时代发生的事情——的确是这样,那是他远去的青年时代,一去不返。
“呃,没有,我们没有见面,”弗雷德丽卡说,“我和年轻时认识的人都没任何联络。”
“你还帮《服饰与美容》杂志写过稿呢。”休说。休说这话时觉得她给《服饰与美容》杂志写稿,几乎跟马裤搭配夹克一样格格不入。弗雷德丽卡有着入时的聪颖,但她与商品世界的妙趣和时髦文字的琐碎是不相融的。
“是啊,写过一些,那都是我婚前写的了。”弗雷德丽卡说。
休在等待下文——等待弗雷德丽卡对自己这段婚姻的总结。
她说:“我姐姐过世的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我姐姐死后不久我就嫁给奈杰尔,生下了利奥。我病了一段时间,病得很严重。休,你并不知道,濒死的感觉是什么,我一开始也不知道。”
休问她姐姐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休不认识她姐姐,但他确信弗雷德丽卡的姐姐也读过剑桥大学,住在约克郡,那是弗雷德丽卡的故乡。休印象中弗雷德丽卡没怎么说起过她姐姐,因为弗雷德丽卡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坚强又独立。
弗雷德丽卡跟休说起她姐姐的死因。休突然意识到弗雷德丽卡肯定用过这种叙述方式,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起头,才能顺利说完这几年的状况。弗雷德丽卡说她姐姐和一个牧师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他们的猫有一天引来一只鸟,是只麻雀,麻雀躲进了冰箱底下,她姐姐伸手想从冰箱底下把它拽出来,但冰箱摆放得不牢靠……“她明明那么年轻,”弗雷德丽卡痛苦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很震惊。震惊像翻涌的巨浪一样,一层一层地接连袭来。”弗雷德丽卡语气沉重严肃。“太可怕了。”休·平克说,他尽量不从弗雷德丽卡“就事论事”的描述中去想象那些情景。
“奈杰尔那时候照顾着我,我以前从来不需要别人照顾,但奈杰尔照顾了我。”
“我都不认识奈杰尔。”
“他不是个生面孔,他虽然不在剑桥大学读书,但常常来剑桥。他姓瑞佛[6],他们家有一栋大宅,挺老的房子,叫布兰大宅[7]。布兰大宅就在那些空地后面,那些空地也是他们家的——就是翻过树篱的那些空地。”
他们继续走着,利奥牵着弗雷德丽卡的手,他边走边快步扫着地上的枯叶。
“利奥,快看,康克戏用的七叶树果。”弗雷德丽卡说。
铺满栗子树树叶的小坑上,有一两个光点,是棕红色的光滑的七叶树果实,连同有尖刺的绿色小球,被系在乳白色的细线上。
“去捡回来,去吧。”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每次见到这个小玩意儿,我们都很开心。因为不常见到,邻里的男孩子们总是比我们早一步搜索了地面。他们先朝树枝扔石子,把七叶树果砸下来,那是他们每年的大型活动呢。我可不会挖洞或者和他们比拼,但男孩子们爱这么做,我最多就是帮他们收好这些东西,直到这些果实干枯皱缩,然后我就扔掉,年年如此。”
利奥拉着弗雷德丽卡的手,他不愿自己一个人去捡七叶树果。他拽着妈妈,妈妈跟着他,母子俩从枯叶堆里把七叶树果捡起来,并“恭敬地”献给休——“恭敬地”是休·平克对他们态度的描述。
休问利奥:“你想不想把七叶树果用线穿起来?”
利奥没有回答。
“他跟他爸爸一样,”弗雷德丽卡说,“他不太爱说话。”
“你才不说话呢,”利奥突然开口,“你才不太爱说话。”
“你妈妈以前和我是朋友的时候,”休·平克说道,“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你妈妈一直说个不停哦。”
弗雷德丽卡猝然立直了身子,又开始继续走路,把“两个男人”遗留在七叶树果堆里。休走着走着,像发现了一个怪兽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个圆滑的闪着亮光的球形怪物,休掀开覆盖着怪物的枯叶,把怪兽敬献给利奥,就像利奥把他妈妈发现的怪物敬献给休一样。利奥观察着休的供奉,休说:“我有个装三明治的袋子,你可以把七叶树果都装进去,这样比较好拿。”
“也好,”利奥说,“谢谢。”
利奥庄严地把七叶树果放进休装三明治的袋子里,又交还给休,接着把手伸向休,休拉起了利奥的小手。休想不出此时该说些什么,利奥开口了:“来我家喝茶吧,现在就来。”
“你妈妈可没答应。”
“来喝茶。”
他们两人追上了前面的弗雷德丽卡。
“这个人,”利奥说,“这个人会来喝茶,来我们家喝茶。”
“那不错啊,”弗雷德丽卡说,“来喝杯茶吧,休,我们家不远。”
获得了母亲的应允,小男孩突然松了一口气般兀自跑开,他在低矮的灌木丛下开始了一段小小的旅行,捡拾着羽毛、贝壳,还有一小簇茸毛。休望着利奥,对弗雷德丽卡说:“你真是活过了一回,弗雷德丽卡,你真真切切地活过了一回啊。”
“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跟你活过一回……”弗雷德丽卡说,她顿了顿,“不能混为一谈,但现在看来那的确是同样一件事。我曾经对人生多么笃定。那么自以为是。”
这句话,她说得言不及义,却戛然而止。
他们翻过了矮墙,穿进那片午后平地,一匹高大的白马在吃草,一只鸟儿在荆棘丛中鸣叫。休被鼹鼠刨出的土丘绊了一下脚,他矗直了身子,心中突然涌上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是一种诗性的感觉。他又觉得那是一种纯英国式的感觉,尽管那可能只不过是一种对于死亡的条件反射。那是他获得的关于自己身体极短暂的一种认知——这种认知得自于所有柔软的、狡猾的、暗黑的器官,所有微小的、连锁式的骨骼,所有蛇行的、发出嘶嘶声的、引发刺痛的血管和神经。这种认知让他确定自己活在自己的皮囊中,这让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愉悦,这种愉悦总是一扫而过,又错综复杂,并且是跟肉身之外——包括毛发、肌肤、眼球、鼻孔、嘴唇、耳廓之外的所处的时代相关联;这种愉悦也是非理性的,它早在感知到它的生物本体出现以前,就已经久远地存在着,并将持续存在下去。“这不是一种可预期的愉悦。”休心想。他明明已经“存活”了好一段时间,明明已经在这块地表上反反复复地来回——英伦的地表上,明明已经从意识里软化成这灰白人种中的一员,明明已经积极地将所见、所闻、所尝,转译成知识。“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拥有这种愉悦的,”休对自己说,“在你了解到自己正开始死亡之前,是不可能的。”他认为这愉悦随特殊的地貌产生——被噬咬过的草皮、袒露着的石砾、灌木、树丛、丘陵、地平线——因为千百万年前,他的数代祖先,在村镇和城市还没建立,到此刻城乡依旧,都曾在此地感知过这种欢愉。“细胞记忆着感觉,草皮也吸收着一切,”休思索道,“骨节和心弦、毛发和指甲、血液和淋巴……城市里不是不能激发强烈的感觉,也能把人的心灵搅进一个涡流中,但不是现在这种,这种实质上与绿色、蓝色和灰色有关的愉悦。这种闪入脑中的感觉,关于这种感觉的一些回忆,像草皮和石子一样,是对物质化的人类思维的复读,像阅读不朽的颂歌,比如:《夜莺颂》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另外,这种愉悦也包括了一个人可随时消逝的急促感。我的失足,是这种连串愉悦语汇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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