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休担心这种愉悦不会是通常而普遍的,在他身边很少有人能辨识出。就算有人能辨识,也保持怀疑态度,把这种愉悦称为“库存反应”或“愚昧的田园诗意”。但对休来说,地球的气味、草原上马儿开合的唇、伸向灰暗天空中的乌黑枝丫,都打动了他,触动他的生死。
他什么也没对别人说。他扶正了自己,继续走下去。他看着弗雷徳丽卡的儿子坚毅地翻过牧场。休极力回想自己年幼时是怎样的,那时候他觉得时日是一种近似“无限”的概念,剩下的季节无法想象地遥远,就像一个行星上的人要用毕生时间才能绕太阳一圈那么遥远。
越过了一座大门,坐落在平原脊处的,就是布兰大宅。休·平克看到大宅外的确有条护城河——那不是比喻句中的护城河。护城河后是一堵高耸的围墙,墙内是瓦片贴顶和都铎式的烟囱管帽。围墙既空阔又美轮美奂,以古老、软质的红砖建成,表面这一块、那一块地被青苔、地衣、景天、石莲、长着常春藤叶的云兰属植物和野生金鱼草包裹着。果树枝叶繁茂,围墙后不远处是一棵雪松。
“太美了!”休说。
“是啊。”弗雷徳丽卡应道。
“真是适合利奥成长的环境!”休说,他还在想着那种“英国式”的感觉。
“我知道,”弗雷徳丽卡说,“我知道这是个绝佳的环境。”
“我们从果园里穿进去。”孩子边说边跑在最前面。转过弯是一座拱形木桥,越过护城河,围墙之门现于眼前。
他们穿行于园中林木时,休惊讶:“我从没有设想过你会是一个乡郊大宅的女主人。”
“我也没有。”弗雷德丽卡回了一句。
“只有联结。”休嘟哝了一句,他想起的是《霍华德庄园》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霍华德庄园》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这短语本身,就是对英伦情怀的一种冲刷,抑或扑击。
“不准那么说。”弗雷德丽卡道。她此时的口吻听起来像休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而不是和他几乎一整个下午在一起的这个女人。利奥正在靴刮上清理靴子上的泥土。宅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了,是个中年女人,穿着羊毛长筒袜,说着爱尔兰土腔英语。女人把利奥带进来,手轻搭在利奥肩上,说现在是午茶时间。
“这位是皮皮·玛姆特,”弗雷德丽卡说,“皮皮,这位是我的朋友休·平克。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利奥请他来喝茶。”
“那我去多拿几个茶杯。”皮皮·玛姆特说。她牵着利奥的手阔步离开。休和弗雷德丽卡顺着方形转梯,穿过了一座嵌顶的大厅,进入了一间有靠窗座椅和舒适沙发的客厅。
“他们等一下会上茶,”弗雷德丽卡说,“也会把利奥带过来。奈杰尔不在这里,他帮他舅舅打理船运生意,常常一出去就是好几天或好几个星期才会回来。”
“那么你呢,”休问,“你都做些什么?”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会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弗雷德丽卡,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你光焰逼人、气势如虹,要成为伦敦国王学院第一位获得学术奖项的女性,要开自己的电视节目,还要写一些新形态的文章……”
他们俩都还没坐下,弗雷德丽卡径直望向窗外。两个女人进入了客厅,经弗雷德丽卡的介绍,她们是奥利芙·瑞佛和罗萨琳德·瑞佛,是奈杰尔的两个姐姐。茶是被推车送进来的,皮皮·玛姆特把茶分递给大家。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肩并肩坐在一张铺着粉色、银绿色花株的松软亚麻衬布的沙发上。她们都是身材周正的、深色皮肤的女性,看起来骨骼强硬,上唇还盖着阴影。她们穿着舒适的针织套衫,一个穿燕麦色的,另一个穿橄榄色的,粗花呢的裙子和不透明的长袜罩住了她们强健的、线条鲜明的双腿。她们的眼睛跟利奥一样,大、黑又亮,卧在浓重的深色眉毛之下。她们问了休所有弗雷德丽卡不曾问他的问题。比如:他做什么工作?他在哪里住?他结婚了没有?他是否爱她们家栖身的这美丽的一方天地?他何以忍受居住在充满恶臭、拥挤人群和机械的城市里?他想不想参观一下她们宅邸的田地和农场?休说他正在徒步旅行,这里距离他下一个落脚之处有点儿远。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提议她们可以驾着路虎车带他绕一圈。休拒绝了,因为一乘车,徒步旅行就失去了意义,他必须趁天还没黑接着赶路。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没有反对,她们说休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对的,因此她们认可了休,她们还说:“没有比徒步去观察这个真实的国家更好的事情了。”皮皮·玛姆特端出了司康饼、切片蛋糕和更多的茶。小男孩利奥在母亲和姑妈们之间游晃,给这个展示完物件,又给下一个人展示。皮皮·玛姆特拉过了他的手,说差不多该走了。利奥抗拒:“我想留在这儿啊。”但还是被拉走了。“跟平克先生说再见。”皮皮·玛姆特指示利奥。“再见!”利奥大声说了,丝毫不羞怯。
休决定要离开了。天色果然变暗了一些,所以他想立即动身。弗雷德丽卡把休送到门口,又陪他走了长长的一段车道,直至前门,这才互相道别。
“你最近来过伦敦吗?”休问。
“没有,以前去过,但不是很顺。”
“你应该来看看我们,看看艾伦、托尼和我。我们想你。”
“你可以写信啊。写写关于诗的文字。”
“尽量来吧,反正你看起来有挺多帮手的。”
“那些人可不是帮手。”
她别别扭扭地站在那儿,看上去有些无助。休疑惑自己是否该亲吻她,他其实也不太想亲吻她。她原来那股不会止息的热情能量现在已消失不见,一同不见的还有她在性方面的灵敏度。他突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用自己的脸摩挲着她的脸。她先是退缩,身体发硬,尔后又猛烈地抱紧了他。
“我很高兴你能出现在那片树林中。你会跟我保持联络吗,休……”
“当然了。”休说。
电话喋喋不休、呱呱作响,又戛然而止。金妮·格林希尔娓娓道来:“性,对于自我观感是如此重要的一个问题吗?噢,我了解关于普遍性魅力的一些说法,还有普遍的性比例等一些人们常说的东西,当然,这些我都知道。”
喋喋不休,呱呱作响,戛然而止,又喋喋不休,在这个地下的黑色壳子里,是一连串爆破音。
“但我不了解厌恶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它是存在的,要是轻视这个问题,是不智的。但另一方面,这世界上还有形形色色各种人存在着,他们都保有好奇心和良善之心。”
霍利教士检查着丹尼尔的电话记录。
3时至3时半。一个不敢走出她房间的女人。没有给名字,伦敦口音,说她会再打来。——丹尼尔。
3时半至4时05分。匿名来电者,她说一年之前因一时冲动撇下孩子离家出走。用北方口音说“我犯了错”。在得到我们帮她联络家人的建议时,反应非常激烈。——丹尼尔。
4时15分至4时45分。这世上没有上帝。一如往常。——丹尼尔。
霍利教士点了另一支烟。他也五十多岁了,属于那种身长、脸长、线条长的英俊,眼睛深邃,牙齿颀长而健壮,有尼古丁渍。他对“钢线”有兴趣,但从来没接到他的任何电话。他写过一本成功又有争议性的书,叫《神性内外》;他还上过电视,支持伍尔维奇主教的《坦对上帝》。《神性内外》以一种谜语般的睿智方式来辩论,使得那本轻松的《彼处老者》的学术价值降低,又或令《幼子之友》像在星群漫步中愉快地失去方向,《神性内外》旨在发掘一种令人把语言和灵魂都具象化的力量,就像耶稣显灵一般。“内里之神,”这位教士写道,“并没有慑人地完美地令我们像工匠一般,能掐捏或捅戳一个毫无生命力的泥土或黏土,祂慑人而完美之处在于,祂是原始培养基中第一个原生动物固有的智慧,祂是跟我们一同成长的,并且还在跟我们一同成长。祂成长并分裂为我们常人从卵子到繁盛母体这一系列成长并分裂过程中形成的每一个形体。祂就如狄兰·托马斯[8]所写出的那句一样——‘通过绿色引信催开花朵的力量’。”
丹尼尔不确定霍利教士的神学观点与无神论或泛神论的差异大小。丹尼尔在气质上呈现无神性的状态,只不过他是从一个本能上就很虔诚的人,变成一个不知何为“虔诚”的人。他怀疑自己的观点与霍利教士无异,他的理解是:霍利教士的想法在一种基督教框架下的祈祷、《圣经》参考、宗教仪式和神学理论中是能够合理运作的,而且那框架下的一切其实是霍利教士的生命活动、个人历史和自我身份的一部分。丹尼尔是个留心的人,他认为如果在壁垒之外——比如说,在教堂、唱诗、仪式、职责之外,霍利教士按照自己的推理、喻示来行事,那么他也许会皱缩。丹尼尔倒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皱缩的,考虑到他对基本上所有宗教教条都保持着模棱两可的立场,他自己应该是可以在框架之外活得挺好。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接电话,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需要一种对美德上升为绝对需求的非人格化体现,他需要被需要,举例说,他需要对“钢线”抱有耐心。这种缺失了非人格化约束力的工作,变成不寻常的、自我放纵的、不自然也不健康的一件事。
在那些框架中,霍利教士的神性官能在他全身的细胞中运行无碍,像酵母一样给他带来向上的弹跳力,这既感人又有点儿叫人不悦。他是一个叫作“基督心理分析者”的组织的创办人,并且写了第二本书,《我们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这本书讨论的是性欲宗教,大量引证弗洛伊德和荣格,以及威廉·布莱克、威廉·詹姆斯、亚维拉的德兰、十字若望等人类学家和宗教史学家。这本书比《神性内外》更加成功,并对教堂内部的等级制度提出了质疑。这本书让霍利教士得到了娱乐,丹尼尔也从中取乐。丹尼尔读这本书时正从一场崩溃中慢慢复原,他进出辅导中心,一起进出的可能还有圣西门教堂下那一大堆打电话进来的人。霍利教士爱自己的工作,他爱这些致电者,他爱丹尼尔、金妮和其他人。他每次接电话时,都带着一种“目瞪口呆”般的全神贯注,他机警、醒目,每块肌腱都紧绷着要去帮忙、去参与、去恳谈。他这种特殊的热忱虽说会招致来电者立即的怀疑,可是他总是能解决问题。丹尼尔看到了他的表现,听到霍利教士用沙哑的声音敦促那些吞吞吐吐的致电者:
“请继续说,你不用害怕。告诉我、告诉我,我不会惊讶的,我向你保证。”
丹尼尔看到了帮助从产生到被接受的全过程。但他却不会把自己的问题向霍利教士倾诉。他早就在金妮·格林希尔开始温和地微笑、舒心地点头之前,就收纳好自己的问题。他早观察到了,金妮·格林希尔不想听他的这些事,不想被告知任何人的麻烦,但她总是愿意过来听。丹尼尔不知道为什么金妮能做到这一点,他也没问。他相信同事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有助于工作轻松完成。
金妮·格林希尔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听筒。
“又是个自慰的吗?”霍利教士问。
“并不是。我反正不喜欢这个人。他已经开始旷职到处跟踪一个女孩儿。他说自己心里全是那女孩儿,他快为那个女孩儿爆炸了,只要一想到她,就睡不着。他想让那女孩儿注意到他,但他知道自己那样会导致女孩厌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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