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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别对我那样说话,奈杰尔。这不是你应该对我说的一番话。你心知肚明当我嫁给你的时候,我还是我——你心知肚明我是聪明、独立又有野心的——你当时喜欢的就是那样的我。上帝知道,除此之外,像你这样的人,不会看中我其他的部分,我没钱、没人脉,我也不漂亮——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聪慧,而且你不应该跟一个有我这样的头脑和智谋的女人结婚后,却要求她那样生活……”


“哪样?”


“像那种别人预期你会娶但你最终没娶的女孩儿,那种可以当作自己住在乡下,天天去打猎、去射击的女孩儿。”


“我不明白一个女孩儿如果不能忍受自己当一个妻子和母亲,又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一个女孩儿真的成了妻子和母亲,她应该预料到会有一些变化,我是那么认为的。如果你没有想要走到这一步,我大概也会谅解。所以当我求婚的时候,我几乎连一半的把握也没有——但你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智有谋的女孩儿,但你现在只会发牢骚。你已经有了像利奥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但你依然发牢骚。这让我很不快。”


弗雷德丽卡站起身来,开始踱步。


“奈杰尔,请听我说,请听好。我总是见不到你——你也不告诉我你人在何处,做些什么……”


“可我就算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有兴趣。”


“说不定我会。那很难说。但是我一定要找些事情来做。”


“你以前不是很擅长阅读吗?”


“但那时候阅读是我的工作……”


“明白了。如果不是一定得阅读,你就不阅读。”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我不需要赚钱过活……我不需要,我是说,以金钱来说,我不需要……”


她的需求如此强烈,她几乎要哭出来。


“我们对你来说是不够的,利奥和我。”


“你意不在此。而除了我之外,利奥被很多人环绕,他很讨人爱,皮皮、奥利芙、罗萨琳德,她们爱他爱得不行。他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只有父母和他的核心家庭,你所有的朋友,其实你和你所有的朋友,都是被保姆带大的。”


“你很清楚为什么我是被保姆带大的。我母亲逃家了,你是知道的。她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这你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她没有力量,没有个性,也没有章法。我以为你可以照顾好利奥,也有自己的章法。我跟你说过啊。”


他很懊悔,很迷人,也很会欺负人。


“就算我求你了,”弗雷德丽卡央求,“请你让我和你一道去伦敦,见见能给我一些工作的人。我可以找一些出版商,给他们试读一些作品,我相信我找得到,我再回到这里时,几乎可以一边完成所有的工作,一边和利奥在一起。或者我可以回到大学读个博士学位——一部分的修读可以在家里进行——然后,等利奥长大,我也能准备好,准备好去做一些事情。”


“你想见你的朋友,你所有的朋友都是男人!我早注意到了。我这次是绝不能带你去的,我会直接去突尼斯,我必须见我舅舅,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闷烧的地方这里那里到处都被点燃了,像煤气喷嘴一样。弗雷德丽卡着火了。


“那我只好直接走人了,我只好站起来就走,我自己,就靠我自己一个人。反正你并不在乎我,你只在乎你的房子和你自己……”


“还有利奥。”


“还有你自己。你根本看不见我,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重要的人,我曾是一个重要的人,而我现在是一个、是一个别人再也看不见的普通人……”


她对此也不那么确定了,不确定自己是一个重要的人,尽管她疾呼得充满激情。可在布兰大宅里,没有人在乎她作为弗雷德丽卡的想法,皮皮、奥利芙、罗萨琳德、利奥,甚至奈杰尔,没有人在乎。


“剑桥大学能让女孩子都被宠坏,”奈杰尔说,故意挑动情绪,“它就像是个温室一样,给人们那种想法。”


“我想回到剑桥。”弗雷德丽卡说。


“不,你不能回去,”奈杰尔说,“你太老了。”


弗雷德丽卡走到了门边。她脑中有把几件衣服扔进一个行李箱,然后在夜色中顺路而行的微弱念头。可她连上哪儿能找到一个行李箱也不知道,不过她确信这种念头太过荒谬。她感到如她自己一般聪颖的人应该可以想到从一个困局——或者不是困局,而是人生——一个她从不应该搅进去的人生中脱困的方法。她的神经末梢都痛起来了,她的手掌、她的牙齿、她的脊椎,都在痛。奈杰尔立在她和门之间。他用极小的声音,一种卑微、忧伤、甜蜜的声音说:“对不起,弗雷德丽卡,我爱你。我之所以会发火是因为我爱你,你之所以置身于此处是因为我确实爱你,弗雷德丽卡。”


他掌握了绝大多数男人没有掌握的技巧,策略性地使用一些重要字眼。他不是一个词汇动物。他说的很多话,弗雷德丽卡基本上不用过脑思考就已有意识,因为他的话总是拘囿于语言那层光滑的釉面,他的语言从那釉面上一滑而过并且能够模糊掉他所身处的世界的表面,他的语言对于特定的事物显得非常确凿,比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女孩、一个母亲、一个职责。语言在他的世界里能起到保护和印证事物的作用。“你一定要勇敢”,如果他用这种语言对你这样说了,那么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类生物就会像领受命令一般,能无泪无悲、无怨无尤地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过人成绩。你或许以为那些以寥寥数语就能操控出这种精确情势的人,愿意赘加一些简单又重复的其他字眼,例如这一句——“我爱你,我爱你”。在他们的世界中用词表意都十分明确,女人们就像狗喘着粗气、流着口水等着零嘴和食物一样,等待着听到那些字词。但多数情形下,那些字眼未予发放,到底是表达方式使得说者可能成为被拒绝的受害者,又或情感的使用使得说者觉得尴尬?这都未曾可知。这跟阶层是无关的。工人、商人和拥有郊区住宅的男人,他们也不说“我爱你”,住在公共公寓和市内住宅的女人们也只会不断说着:“他从来不说他爱我。”


奈杰尔从来不会把这种概论式的语言使用当成诱导工具。但若说他从来不考虑语言,他确是考虑的,他考虑出的结果是关于女人的,而且他发现了这些语言强有力的不同作用——愤怒情绪的捣蛋者、优柔寡断思维的助长者、眼球和黏膜的软化剂。他知道如果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能够让那个女人湿润,他自己的身体察觉到的。他站在凶猛的弗雷德丽卡和门之间,看着她嘴唇变软了一丝,看着她脖子中的血流,看着她的拳头松开了一些。


他的精神集中在她身上。他意图得到她。他希望留住她。毕竟他选择了她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此时此刻,她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他的所有感官机警地静待着她的下一个动作,是排斥、是怀疑,还是调和?他看着她,像一只猫看着一只冻死的老鼠此刻再也不能跳到这边或那边;但那老鼠会不会又重获生命力?会不会左顾右盼?会不会因心脏跳动起来而动了动脑袋?他现在是爱她的,那就是爱的表现。他慢慢靠近,他先把一只手,再是把身体重量放到了门上,这样她就拉不开门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就知道她闻到了他肌肤的气味,她触动了他对她的欲望。她面前有两个方法:一是带着恨意、带着求取自由的决心去抓挠他;二是让他来触碰她,像她以前一样。她可以两种套路都用,又抓又想要,又想要又抓。他的身体进入了势力范围之中,他改变了自己使用的动词。


“我想要你,弗雷德丽卡。”


他念着她的名字好让她知道他想要的是她,是弗雷德丽卡,不是随意一个女人,不是女性的一种代表,不是漫不经心的脱口而出,而是弗雷德丽卡。这是由他本能所决定说出的一种正式的爱的语言。


她的脸因怒气而灼热,她的血液在鼻腔和耳朵里嘶鸣。她的头左右摇晃闪避着他的吻,像宗教仪式中海鸥和水鸟的舞蹈,他吻她的颈项、她的耳朵和她紧闭的双唇。她感到“我绝望了”,她感知到欲望,她愠怒于自己对欲望的感知,她压制着它,但它反复涌上,就像间隙性地在局部施以微量的点击,还是有痛感的。


“我想要你,我爱你,我想要你。”他重复着这些碎语。弗雷德丽卡已经几乎要瘫软到地板上,她无法跑走,也无法不回应。所以他终于掌握了她,把她带上楼。驱使着,提携着,支撑着,拥抱着,同类的动词若继续说下去,会比这整段上楼的旅程更长。从推开旋转门到离开厨房,皮皮·玛姆特看着他们离去,然后取走了餐盘。她以前目睹过这一幕。“弗雷德丽卡看起来是醉了,”皮皮以为,“可能她真是醉了。”皮皮这么想,她宁愿相信弗雷德丽卡是醉醺醺的,“弗雷德丽卡对付奈杰尔真有一套。”皮皮觉得,虽然这跟她目之所及恰恰相反。


之后,他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只沉甸甸的胳臂把她搂向他。弗雷德丽卡的身体温热又欢愉。她腹部的皮肤因为用力、放松和幸福发出微微红光。在她体内也一样,她可以听到血液在快速流动。她用“听到”来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知道这不准确,因为这跟她的耳朵没有关系。她慵懒地闲游着思考为什么她要用“听到”,她意识到这类似一个人从贝壳中听到了血液涌动敲打般的声音,而把这种声音称为海之声。弗雷德丽卡斟酌着词汇,当然在做爱、交媾,或被用其他惯常或精选词汇命名的这个行为过程中,她并不琢磨词汇,而是在之前和之后。比如现在,她看着奈杰尔微湿的、沉重的眼皮,看着他弯曲的嘴唇好像因经历了痛苦而松弛下来,她爱他是因为他拥有不须多言、轻易地就能把她降伏的技巧。她想起威廉·布莱克说过的那句:“欲望得以满足的面孔。”她移动着她灵敏的鼻子,嗅闻他的汗味,那是她自己身上的汗味,她知道的,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气味。她又想到约翰·多恩[3]精妙详细的比喻,纯洁又雄辩的血液在死亡的女人的面颊上说话。弗雷德丽卡的繁忙思绪,从她皮囊覆盖的骨骼之下,从濡湿枕头上的她的打结红发中,想方设法地宣召一句准确的引用语。


纯洁又雄辩的血液在她的脸颊上说话,经过了如此精致的锻造;人们几乎可以说,她的躯体在沉思。[4]


“她的躯体在沉思,”弗雷德丽卡想着,“雄辩的血液。”如果她在夜里突然说起了“欲望得以满足的面孔”和“雄辩的血液”,奈杰尔不会了解其中任何一句,因为他只依据身体思维行事。她想:选择了他就是因为如此,其他所有事情都顺其自然。“是应该可能有联结的,”她心想,“是应该的,只有联结。”她这么想的时候,头脑中出现了自己的样子:她化身成美人鱼,她用那湿润的玫瑰色的指头,梳理着的不仅是她的头发,还把她脑中的纤维梳得和谐又整齐。奈杰尔在睡梦中,梦呓般吐露着自己的秘密。“嗯,”他呓语着,“哼嗯,啊哼嗯。”以及其他音节。弗雷德丽卡呼吸着他的气息,他们的气息在枕头上交融,他暂且“哼嗯、哼嗯”地回答着,而他俩的手和脚早已沟通。


玛丽的病床位于狭长病房的尽头,病床顶端的隔帘低垂着。入夜了,一片宁静——除了一个俯在枕头上的小小的男孩,顽强地哭个不停。玛丽平躺着,一动不动,她苍白的小脸被架在床头金属架上绿色灯罩的小灯照亮。丹尼尔靠着她坐着,热得流汗,他的身体相对于细脚伶仃的访客椅显然太重。他在那儿已经一个小时了,心脏还在锤击般地跳着,他的领子也还扣着没解。温妮弗雷德,玛丽的外祖母,坐在病床的另一边,安详地织着毛衣。她知道如何保持安静,就像她女儿一样,丹尼尔记得,虽然不想记得。玛丽的眼睛闭着,呼吸正常,只是气息有点儿弱,在她眉毛的位置绑着一圈绷带,像希腊公主的头带装饰。她的皮肤苍白又冰冷,脸上撒落着像棕色种子似的雀斑。她的头发没有被绷带绑住,浮在绷带之外,是金红色的,又或者说是红金色的。她的嘴微张着,丹尼尔可以看到她的牙齿,她的乳牙和长到一半的女人牙齿,都在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