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感到开心。”丹尼尔谨慎地回答。
“我进入医院工作,”鲁茜说,“因为我想做一些善事,来帮助小孩子,帮助那些无辜的受难者。没有人在护理儿童的护士受训前告诉我们说——你要知道,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护理——最糟糕的。你可能会在老人家结束痛苦、病逝时感到欣慰,但这些小人儿,这些住在医院里的小人儿,已经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小人儿——这比让他们死掉还更痛苦。当然了,我们不便说这些事情,可对你,我愿意说,因为你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变化的过程——这可能看起来不能类比——但如果这种苦难可让耶稣代为承受,可让耶稣代我们承受的话……我常常都会这样想,尽管我不是很明白。不过,当然了,我们也并不必须明白。”
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狂喜、自信的声音,在她平缓、淡漠、微弱的语调中讲述着。“我当过这里的院内牧师,你是知道的,我在这儿工作过。虽然不是做像你一样的工作,但我亲眼见过你所告诉我的一切。”
“世界上多需要你这样的人啊,”鲁茜说,“没有多少人可以理解或听得到……”
这不是丹尼尔记得这些事情的套路。
他回到孩子那边去了,他的孩子还是一点儿也没动过。鲁茜朝那孩子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里观察了一遍,又说了一遍:“不错。”
玛丽逡巡在墨蓝色的水流中,穿越在山洞、泄洪、沟渠的边缘。这个墨黑色的世界膨胀着,摆晃着。在一片万籁俱寂中,传来一丝遥远而模糊的轰鸣。某处的某人反胃不已。
丹尼尔躺在安装着小脚轮的床上,艰难地假寐。他的睡眠条件远远不如在他高度之上的玛丽,他床上的弹簧咿呀作响,牢骚抱怨。但她却翻转了,动弹了,她的一条胳膊突然打开,一只小手碰到了他。他唤来鲁茜,鲁茜说:“不错。”又检查了她的瞳孔。黎明降临,随着白昼降临,晨昏转换了。白日里,手推车、海绵、温度计又繁忙了起来。鲁茜给丹尼尔端来一杯茶,告诉他,她要走了,晚上才会回来。丹尼尔一口气喝掉了热茶,感到热力在肚子里扩散。玛丽的嘴唇动了。
“看啊,”他对鲁茜说,“看这儿——看她的嘴唇。”
玛丽在一个白垩质洞穴般的岩口里的某处。她被吸入了,被吹起来了,她想通过飘浮使自己固定,像沉淀物一样。但在她所受困的介质中,是一片混乱,她会被喷出来。她的葡萄黑色的世界中,她的龙胆根色的山洞中,已经注射满愤怒的橘色,她看到了血,她看到了发烫的遮盖物,她扭转着她的头,转向这边,转向那边,因为痛感已经占据了她。她看到了浅滩,橘色的浅滩。她睁开了眼睛。
“玛丽,”他叫着,“玛丽,你醒了……”
她猛烈地挣扎着坐起来。她用发烫的双臂绕住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胡须中;他把鼻子凑上她鲜活的皮肤,她溽热的头发,她柔细颈项上的脉动。她的双臂和双腿还在颤抖,不管怎样,她蠕动着挣脱了床褥,驱动着她的全身贴紧了他。她的双臂紧锁,环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的爸爸,我的爸爸。”玛丽喊着,丹尼尔吻着她的头发,他的眼睛热热的。
“对不起,”玛丽呼喊着,“我病了,对不起。”丹尼尔托着一个盘子好让她呕吐。这一切是一个奇迹,不是吗?她的声音,她挣扎的急迫,她起伏的小腹,她干呕的声音,这是生命,她活在生命里。丹尼尔用他自己干净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轻抚着她眉上的发丝。他想道:“这世界上肯定有一些人,如果那些人在我的情形之下,他们总是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她会醒来。不过,我却永远属于那些确知她不会挺过来的人群。”这一次,他避免了,避免了唤来那张死亡的脸孔。
玛丽复原了一些。一家人正在吃早餐,而丹尼尔还在约克郡。霍利教士告诉丹尼尔,怎么样都必须待在那里一段时间,反正他已经在那儿了。丹尼尔的电话现在由一个新的志愿者接听,是个很优秀的实习生,真是适合做这一行。玛丽在家,暂时不上学,她还在休养。对于她在游乐场怎么倒下和前后的一切经历,她完全记不起来。不过她说过一次,她那时好像在一个巨大的空间中,有一个东西从远空中快速地降落下来——一只大鸟,玛丽迟疑地说,一只瘦巴巴的黑色的鸟……
他们都在早餐桌上。比尔·波特、温妮弗雷德、丹尼尔、玛丽以及威尔。他们已经不住在马斯特斯街那栋难看的房子里,尽管比尔在那儿度过了他的职业生涯,温妮弗雷德在那儿带大了她的孩子们,也带大了她的外孙和外孙女。比尔已经六十七岁了,两年前退休。从他退休的五年前开始,温妮弗雷德每天都在惶恐。比尔的一生,只有他的工作。当他收到那份“离别礼物”——教过的学生们亲手雕刻的花岗岩饰物纪念品,用这种倔强对抗自然的特殊材质雕塑成的一群表情冷酷的羊,还有一本完整版牛津词典和一张高额的购书代金券——校长,索恩先生,对在场很多人说:比尔·波特是布莱斯福德·赖德学校的人。现场有人嘟哝,有人吹口哨,有人喝彩,有人流泪,有人猛烈地鼓掌。温妮弗雷德当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比尔像一颗被生拉硬拔掉还滴着血的牙齿一样,离开了布莱斯福德·赖德。而且,她也为自己担心。和比尔的婚姻之所以不难维持,是因为他多数时间是一个“不在场”的人。他的性格像挥发性气体,他咆哮,他易燃,他猛击。温妮弗雷德能有自己平静的好日子,单纯依赖比尔在这段婚姻中的缺席。
在比尔的感谢词中,比尔清楚地表达了他没有续居于马斯特斯街的意愿。他有权利这么做,尽管校方希望他至少在退休后三年之内留在学校里帮忙,就像他的前辈们一样,帮着批一批考卷、带一带大学新生,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学着适应退休离校的生活。但是,事先不向任何人张扬,却在感谢词中表明自己的赞扬,这的确是比尔的个性。听他致谢的人中,有些人甚至可能以为他就在彼时彼地,因为听了礼堂中毕业生欢欣鼓舞的致辞,才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不打算留下,”比尔说,“我不打算留在校园里,不想为这里办事的套路所烦恼,也不想执着于自己的失误。我要为寻求美而离开。你们大可以笑话我。布莱斯福德·赖德是个挺不错的地方,园丁的手艺也不错,但没有人能说这里的园丁创造出了美。万神殿中唯一有些美貌可提的神是巴尔德尔,但他也已经远去。我会在原野上买一栋房子——我已经看上了一栋——打点完了的话,会是挺好的一栋房子,井井有条的房子——要有一个花园——这我会在有空的时候亲自打理。不过,我打算让自己非常忙碌,那些没有活力的人,跟死人无异,我常常那么说,所以我没死,绝不死。”
他几乎要落泪,温妮弗雷德看到了,她又一次没因为他忘了提及自己而原谅了他,他总是紧赶慢赶着。他根本没问她想不想要搬家,正巧她也不想留在原处,可能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所以不须去问。她只觉得住在广袤原野上的一间小屋里,这主意有点儿愚蠢,她也这么说过。每个人都认同一个人退休之后如此之快地离群索居是不智的,更何况还有威尔和玛丽,那时候他们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想过吗?他们俩该怎么上学?比尔想过吗?
比尔确实是想过的,也都安排好了。他在皮克林和高思兰两个原野之间的腹地中,一个叫弗莱亚格斯的村子里,买了一栋18世纪的灰石房。屋后种植着攀高的白玫瑰和黄玫瑰,玫瑰园延伸到一堵干砌石墙,墙的另一侧的原野上是牧羊区。村子里有一所小学,校长兼老师是玛格丽特·戈登,比尔跟温妮弗雷德说,玛格丽特·戈登是一个真正的教育者,他在她的课堂上听过课,这个女人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戈登小姐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人,四十岁左右,脸上总挂着微笑。她有播撒知识的热情,还有一种极富耐性的完美主义。除她之外,学校里只有另外两位老师:海博先生教中班,奇克小姐负责接待。海博先生也住在村里,已婚,四个孩子也读自己任教的学校。奇克小姐跟戈登小姐既是隔壁邻居,又曾是戈登小姐教出来的学生,并且和戈登小姐性格相似,一样都身材发福,一样都是完美主义者。温妮弗雷德喜欢这两位老师,也被黄、白玫瑰打动了心房。房子内部是雅致又朴实的,厨房里有瑞典的AGA牌天然气灶和一间储藏室,房子还有一间室外厕所,里面装着老旧的水泵。温妮弗雷德对生活有一种设想——就像比尔脱口而出的那样,是一种美丽的设想。含蓄的色彩,变幻的光线,古老的木制品,还有黄色的和白色的玫瑰。她和比尔去了很多个乡村拍卖会,既旅行,也买些椅子、桌子、箱子和梳妆台——这便成了他们共享的热情;他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互相倾吐着。温妮弗雷德说:“那就像你和自己做游戏一般,坐在巴士的顶层旅行着,边眺望窗外的风物边遐思:如果我住在窗外那个地方,我会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我住在眼前那个房子里,我会过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就是那样把房子找着的,”比尔说,“坐在巴士里,从一次校外课回来的途中。每当暮色初显时,你总会有那种感觉——我是说关于房子的感觉——当空中还有光亮时,房子里也透出亮光……”
住进这个房子的一两年里,温妮弗雷德总是感到愉悦,晚上坐在炉火旁边,擦拭一张椭圆桌子,往窗台上的小花箱里浇水,从一片开阔的陆地俯视开去,能看到一座石砌的礼堂,它宽敞的台阶几个世纪以来被进进出出的无数已逝的人踩磨过。虽得忙于其他营生,但她像一个舞台布景中的鬼魅,为了匹配这个场景的美,练习着恰到好处的举动。这里逐渐变成她人生的一部分——那一处是比尔跌倒、膝盖流血的石板,那一处挂着她自己缝的窗帘,她就在同样一处窗前坐着缝的,缝好了之后又挂了上去,窗帘是白色的底色,图案是薰衣草和金雀花的花枝。最令人惊喜的是,在这栋房子里,比尔从没有吼叫过,也没有催逼谁,他既不无聊也不愠怒。他,就像他事先说的那样,忙碌,他扩张着自己的校外教学。他在约克郡海岸的南岸到北岸长途旅行,他还在斯卡伯勒、惠特比、卡尔弗利、皮克林开过课,大聊特聊大卫·赫伯特·劳伦斯、乔治·艾略特,仿佛他们的人生亟待被他讨论一样。他对那些年老的巡游循道宗牧师产生了兴趣,他们曾来到包括这座新家在内的不少村民家里,充满热情地讲过道。他正在写一本书,书名在不同时期各有不同:《英语与文化社群》《社群文化与英语》《英语·文化·社群》。他长时间的远离对温妮弗雷德来说是静心的机会,当他回来的时候,他跟她说他去了哪里,说过什么话。戈登小姐、海博夫妇、奇克小姐,会来吃晚餐;几位在这座小山村里预订了周末度假屋的北约克郡大学教职员,也来吃过晚餐。他们踩着风尘仆仆的靴子,穿着温暖的羊毛袜子徒步而来,还称赞过玫瑰花。
他们全家人在能从窗口看到玫瑰园并远眺原野的厨房里吃早餐。比尔坐在桌子的一端,温妮弗雷德坐在另一端。丹尼尔和玛丽并排坐在一侧,父女俩低头把碗里的粥倒入蜜糖后,螺旋式搅和着,把粥从熔金般的质感,搅和成灰色的粉状物。在丹尼尔和玛丽的对面,是威尔,他现在已经十岁了,矮壮结实,肤色深,浓密乌黑的眉毛底下是一双黑色眼睛。谁是他爸爸现在再清楚不过,同样清楚不过的是他一眼也不看他爸爸,也一句话不跟他爸爸说。威尔吃得又快又大声,咽下吐司面包和水煮蛋匆匆了事,准备上学去。比尔十分不明智地开启了关于威尔升学的话题讨论。威尔可以有获得奖学金去布莱斯福德·赖德就读的机会。作为比尔的外孙,在那儿学费可以减免很多;或者他可以继续读当地的公立学校,这样他就能一直住在这间“布莱斯小屋”中。比尔问丹尼尔:“你想不想去公立学校看看,既然你现在人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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