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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亲爱的弗雷德丽卡:


你说想收到我的信,所以我就正给你写着一封。真奇怪啊!在那片树林里见到你,你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生物,或者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了,还有你那漂亮的儿子。对我来说,看到他,着实让人吃惊,因为我从来不知晓他的存在,这也同时让我意识到我们两人分别多久、差异多大,对此,我感到遗憾。我怀疑你是否知道你究竟对我来说代表些什么,也直到我那天见到你,我才真正能意识到我有多么想念你那永不妥协的聪颖和那种我曾经试图让你领会的感觉——这也是阅读和写作对世界如此重要的原因。我们以前都以为我们领会到了,但也正是那种想当然的“领会”,让人了解到,我们那时共享的是多么不真实、多么孤绝、多么宛若置身天堂的一段时光——我们都应该就停在当时、留在当地读诗,因为那是我们命中注定该做的事。我猜测,如果我们能够继续下去,这一切都会“永存不朽”——就像拉斐尔所做的一样——但冥冥中我又有点心神不安,即使我能够在学业上非常突出(毕竟我并不突出),我也不认为我真的想把我人生中剩下的岁月统统关在大学的墙垣中度过——就像丁尼生的灵魂寄托在《艺术殿堂》的楼阁中一样——尽管我能体会到这其中的荒谬,而那也是因为我能从一个完全站得住脚的知识角度来看待此事。不过,拉斐尔的人生仍是很好的、丰富的、严格的、复杂的——拉斐尔的人生真实确凿得就像他家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的生与死,不过,我完全能从他身上看出,现实亦抽取、消耗着他人生的生命力。不管怎样,我愿意将我为自己创造出的一些现实讲述给你听——包含这些现实中的非现实的元素——也希望能得到你的回信。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依然在写诗。我首先说这一点的原因是,我有时候会连续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也不写诗,因为我花费很多时间在教学上,也需要在帕帕加洛出版社读稿,所以若我把自己定义为诗人,是颇为荒唐的,有时候我又因此觉得沮丧。只是在个别情况下,我会向那些我遇到的每一个人介绍说“我是个诗人”,除此之外,我根本不会提起,我会说,“我目前暂时是个老师”,或者,“我有一份在出版行业的兼职工作”。我写过一两首我的确很满意的作品,但我知道我还没有属于自己的腔调,这令我担忧,因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我的年纪已经不算年轻了,真的。如果我能收集好我所剩的勇气,我会把我写过的一首关于石榴的诗寄给你看,那是我见到你的时候,脑中就在创作着的诗。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看到你家的那片紫杉树时,脑中会涌现出诗中的画面——可是,紫杉的果实也不是说不像微缩的石榴,它们是像的——但紫杉,是我无法安插在诗中的一个意象。所有的诗歌都在那些意象后面拖曳徐行,这些意象组成了诗歌的一部分,却不能全部融入诗歌中。每一件事物都与另外的一件事物有着联结,尽管我引用“只有联结”来形容你的现状时,让你有了暴怒的反应。


星期一到星期四的午餐时间,我去支教。我的教学内容在每间学校里有着极大的不同。有时候,我要教饥渴的六年级学生学习《冬天的故事》或者《哈姆雷特》;有时候,我面对着的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坐不住也不会保持安静,甚至说不了几个多于一个音节的词,这些会时不时地让我害怕。我常常觉得像有一把剪刀刺进了我的肋骨,而我只能在一两个星期内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在放着《圣经》的那个角落,屏着一口气。每一次必须重新融入学校里那种气氛时,都是异常让人讨厌的,我绝对说不出来我曾经享受过甚至有一点点喜欢过那种气氛(连这都算说得客气了),且不用说那些暴力相向,那些愚蠢行径和那些庸俗表现(这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用“真实”来形容)。学校有着它封闭的、象牙塔般的真实感,因为它有着在学校内独有的规则和语言,这点跟剑桥一样。我很幸运,因为我一开始便不期待教学是多受益匪浅、多振奋人心的——带着崇高理想与伦敦青少年分享D.H.劳伦斯和哈代的同事们最终无可避免地陷入悲伤——有一个同事使用他课余的私人时间为一群十几岁的少女汇编了一个描写“火”的选集,这个同事在一片像女巫发出的欢声和尖叫中,竟然还把自己的教室给点燃了。学校教育中有太多理想主义的成分,《蝇王》对这一点的正确理解,是值得耀武扬威的。在那些我教过的学校中,我也发现绝大多数学生注意到了这种理想主义的存在。但我不希望这代表我有意把自己投放在这个游乐场中的献祭台上,就像我那位着了火般的同事一样。


我偶尔也会遇上令我惊喜的孩子——我教的一所综合学校中有一个叫作鲍里斯的男孩儿,他有完美的听觉,能听出完美音调和诗性译文,他给我了极大的乐趣,而且他能品味《哈姆雷特》中那种丢弃式或堆砌式的韵律——但是我不想跟这样的孩子产生任何情感联系,一旦联系产生了,那就会让我变成一个“老师”,但我不是。我只为了那些书而教书,而仅仅是去年一年中我在斯泰尼、杜丁峰和莫登等地教学时,从《哈姆雷特》中发现的东西,连你听了也会震惊啊,弗雷德丽卡。即使我能勉强称得上是一个还不错的老师,那也只是因为我关心书籍胜过关心学生。一部分学生在这一点上尊重我,当然我在唬住这些孩子上也有一套——这个倒是与生俱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所以他们有时候能把我的话听进去。我想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既不爱他们,也懒得去管他们如何看待我。我还以为我会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纪律主义者,但我毕竟不是。我要是对他们说“闭嘴”,他们有时候真的闭嘴,这让我感到愉快。谁想得到呢?


除了教学,每周中有一天半的时间我为鲁珀特·帕罗特工作。鲁珀特·帕罗特的帕帕加洛出版社,是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分支,是一间连年亏损的定位为高端文化的出版商,鲁珀特只出他认为值得出的书——诗集、一些文学小说,甚至随笔集。他非常想出一本以帕帕加洛为名的月刊,即使他最终成事,我担任这本月刊首任编辑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况且,年老的吉姆森·鲍尔斯对此并不十分热衷,他紧紧把守着出版社比较赚钱的那一部分,这年头就数课本和宗教书籍尚有利可图。从出版一本大部头的古里古怪的神学研究专著里,鲍尔斯赚了一大笔,那本书叫作《神性内外》,时下好像人手一本。帕帕加洛出版社位于接骨木花宅邸,考文特花园的一个死胡同里,出版社由一个快要散架的楼梯上的两间黯淡无光的办公室和一间堆满包装材料的地下室储藏间组成。我爱这个出版社。我甚至爱那些被寄来出版社的很糟的诗——我必须将来件返还给寄件人,因为这会让人了解到诗有多么重要,即使对那些没有耳力、没有词汇、没有思想,却硬要凑写出一首诗的人而言,诗都是重要的。当学校里的孩子们问我:“但写诗有什么用呢?”我告诉他们,人们为什么在自己的婴儿诞生时,或祖母过世时,或在森林里看见一阵风时,要拿起笔来创作。


我好像应该向你描述一下鲁珀特·帕罗特是怎样一个人。他头发很卷,身材圆胖,也不是特别高,公立学校毕业的。年纪在三十岁末尾或四十岁出头之间。他常穿马夹,红色的、芥末黄色的毛料马夹,有的时候上面还有浮凸的花纹。他有一张很会说话的、有点微噘的小嘴,嗓门有点尖细,这让人很容易误会他能力有限,因为他的确符合一种刻板印象。但是他实际上非常聪明,他眼力极好,而且总做好事。他喜欢我写的诗,但他语带保留,这我接受也尊重。我恐怕你没办法从我的描述中把他对上号,那就权当这是一点介绍——你应该来见见他。


我差不多该在这封长信上停笔,回去批改那些关于《精灵市集》的文章了。我最近也见了艾伦和托尼,告诉他们说我见到了你,他们俩都高兴——他们说想你,让我转达他们对你的爱,他们也希望能早日见到你,我把他们的心意在此转达。我们曾经都是乳臭未干的小生物,你让我们中许多人或多或少甚至全心全意爱上了你——但那都是前尘往事了——我们现在都老了,也变得明智了些吧。我猜是这样的。


我想我会把我写的那首石榴诗给你读一读——在我积攒起所有勇气的时候。或者我应该把这首诗先给你,为它找到一个归宿。我时而好奇自己是否应该写关于希腊神祇的诗——他们不是都死了吗?我们难道不是应该想点别的事情?但关于教室或每日庸常琐屑的事情也是没什么新意,在我眼里看来无异于枯木死灰,跟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没什么区别。谁真正掌权了啊?弗雷德丽卡。是1944年颁布的“教育法令”?还是霍利教士和他的那本《出神入神》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神并不像是死了,至少在诗里是活着的——我写的时候看到它们了——尽管我写的是关于死亡的东西。你会发现这首诗似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结语,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写出来的——等我弄明白之后,再告诉你。现在我终于又找到你了,所以请务必回信。


爱你的


休 


石榴


谜之果,皮之球,羊皮纸般坚韧


承装了立方体的果冻


沾染着血液和褐色的水


包含着煤黑色的球体,像一张好看的照片


当然也包含着果园


黑暗中的冰冻果霜和黑色皮肤的男孩


端着月华色盘子中的蜜瓜


像裹在蛇皮中的绯红之月


端来炸裂的石榴和那段虬曲的茎


橘光中,薄纸上泪迹斑斑


丰厚的甜美汁液,拿来银针吧


为了种子,为了银勺子


为了果浆和高脚酒杯


为了黑血般的酒,他们唱着


在暗中甜美又低回地,他们唱着


月色洒向一片荒漠


她坐在一张银椅上


他黑丝绒般的眼球


凝望着她,一次一次吞噬吸收着她


不要倒映出她的样子


这漆黑的眼睛何处可见?目光如此黯淡


柔和闪烁,闪着淡淡黑晕


蓝白色的牙齿微笑


在淡淡黑晕的唇间


他多么巨大,他多么宜人


他的眼睛被她锁住


她坐在一张银椅上


无序地用粉色指头摘取着


只为客套地浅尝几颗种子


石榴的味道近似


无味,多叫人惊讶。她品赏着


这片空白,她吞咽入喉


果冻中黑色的小球体


她喉中潺潺。她的味觉


思虑着,回忆着


土与水的味道,昏沉甘美


他在暗中微笑


老妪在空中蔓延


她生气,她干枯,她身上没有水分


她的乳房只是皮,像她的鞋底般干枯


她裙中夹带旋风和盐


她蔓延着,她盯着她植根的裂隙


她皱缩着无法抓住,骨瘦的鸟儿


叽叽吱吱。它们的卵只是壳


卵中并无肉体,没有盘成螺旋的蜥蜴


卵中蕴积湿气,没有形块


要跃上翅膀,她一筹莫展


穿过干枯的平地,留下碎裂的黏土


以及灰尘。她要让地表化为灰尘


都是灰尘。那老妪的怨气


如此单一又恐怖,灰尘扬起


卷入她的裙子,她搅动着


带着可怕的欢悦,提取着


土壤、骨头和细软种子的湿气


皮皮·玛姆特在布兰大宅的早餐时间,将信呈给了弗雷德丽卡。他们都环坐在餐桌上,眺望着草地另一端的护城河、平地和树林。利奥在吃水煮蛋和烤面包条,奥利芙和罗萨琳德吃的是培根、蛋和鲜蘑菇,她们俩一边吃一边称赞味道。在奈杰尔自己从餐具柜的扁平烤盘中拿了更多的蘑菇时,皮皮·玛姆特从邮箱里取出了信,拿了进来。她把奈杰尔的信都放在奈杰尔的碟子旁边,罗萨琳德和奥利芙两人也各有一封信,最后是弗雷德丽卡的信。然后她过去查看她的粥煮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