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聊到斯迪尔福兹委员会,谈话的氛围才有所转变。亚历山大现在已经能推测八岁男孩的心态,毕竟,他看过八岁男孩写下的东西,也通过讨论,了解到八岁男孩想些什么、知道些什么。他想找西蒙说说话,却不太敢。“性需求是短暂的。”亚历山大想,看看弗雷德丽卡,他曾经渴求过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也曾渴求过他,但作用力却是延宕的。
利奥和西蒙又回到这个房间了。
“我们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我们会和瓦尔特劳德、西蒙一起住在这里。没有问题吧?”
“嗯,没有问题。”利奥说。
亚历山大看着西蒙:他的鼻子还没有长至一定形状,但是他的嘴,他的嘴明明……托马斯一把搂住了这个男孩,把他拉近自己。
“利奥和妈妈跟我们一起住,怎么样,西蒙?”托马斯问。
西蒙把前额抵在托马斯的肩上。
“好啊,”西蒙说,“我不介意。”
那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了,托马斯·普尔和弗雷德丽卡分坐在壁炉两端。托马斯还对在他戏中演出角色的弗雷德丽卡留有印象:难对付、感情浓烈、充满野心。他帮弗雷德丽卡预约了一位医生,他见不得如此伤痕累累的她。但他对此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我喜欢你的小利奥。”
弗雷德丽卡哽住了,蹙起眉头。
“我也喜欢他啊。他是那么……我差一点就落下他了。但他来了,他一定是要来的……”
“如果你真的落下了他,你也会再回去带他来吧?”
“会吗?我想我会吧。像母子连心一般,我们俩之间有一条绳子牵系着,或者是一条线,能被拉扯、延伸得很远。他现在与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回去了,我也不敢想象要回去这件事。不仅仅是因为……不仅因为一切都无法收拾,也因为我一开始就不该去那里。”她环视了四周,“房子里有一个叫作书室的房间,但没有一本书是那个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可读的,当然,除了那些童书。”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去那里?”托马斯低声地、中立地问。
弗雷德丽卡眼神又落在墙上的书上。
“那里的那个房间很像我父母亲的房间,相同的事物背后,蕴藏着重要的道理。我很想离开我父母亲的房间,我说的是当时——当亚历山大谈起儿童教育时,他的那番描述也恰恰是我所度过的童年——‘棕色气体’,那是他用的词,就是那种感觉,压抑得令人窒息。我的确是觉得‘生活会发生在任何地方,但绝不会发生在我所在的地方’,我不愿重复父母留给我的二手生活,我想,那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另外,就是斯蒂芬妮,她造就了我所有的过去、我所有的世界——她让我看到一种死亡的方式。还有,奈杰尔也在那时候出现了。他曾经是多么有生命力——正派、温良,剑桥的二等公民。我以为他代表着我当时生命的相反面——那么无色彩、那么多话、那么无为——但那竟不是真正的他。我真是个笨蛋。如果不是为了利奥,我只会把我和奈杰尔的事,当成一个糟糕的教训。”
“孩子总是需要母亲,”托马斯·普尔说,“这是传统智慧。但也千真万确,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弗雷德丽卡说:“在那里,利奥什么也不缺,他有两位极其疼爱他的姑姑,有一个像是超级保姆一样照顾他的人,他有一匹马,一栋有护城河围绕着的大房子、马厩,还有一个果园和田产——别跟我说这些只不过是物质,并不是,因为利奥喜欢那些东西,他属于那个地方……我则不,我喜欢那些东西,只因为它们表面上散发出的魅力,那些也不是我真正追求的东西……但他……我不应该把他从那一切中带离。”
“不是这样的,在我的理解中,是他要跟你来的。”
“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成年人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他又怎么有任何能力做出一个我们称之为‘决定’的决定?——他就是来了。说不定他以为我们两个反正现在在一起,以后也会一起回去……”
“他或许真是那么以为的。他说过些什么吗?”
弗雷德丽卡想了想:“没有。但小孩子也不会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从来也不说,是不是?他们不敢说出心中的愿望,担心一旦说出来后,别人反驳了他们,他们的愿望就一闪而逝了。”
“不管如何,利奥都是个聪明的小男孩,而且他和你一起来了。还有,孩子都需要母亲。”
“奈杰尔可能不用经过太可怕的一番争斗,就放我走。我对离婚还没有什么认知,我之后会好好想想。但奈杰尔绝不会对利奥放手,他不放也是对的,因为一个孩子需要父亲和母亲,奈杰尔也很爱利奥……”
“那么,假以时日,你们会达成一种妥协吧。”
“我不觉得。他跟我父亲很相似,极度专制。他绝不会让我离开后又再回去探视利奥,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想利用利奥,让他成为我们意志力竞争的牺牲品。”
“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让我觉得你会想把利奥当作制衡奈杰尔的筹码。你不是那种人,你爱利奥,利奥随你来了。试着接受这一切。你的直觉是对的。孩子无论怎样都需要一个母亲,不知道埃莉诺当初怎么能忍心离开。换句话说,我知道她那时陷入热恋——那种事情我懂,我猜想她想过一种不一样的人生,这我也可以理解。但就那样离开——突然在一个晚上离开。当时我在学校里教夜班,她就留了张字条给临时保姆,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有任何联络。她什么也没带,连一张照片也没带,孩子们的书信也没拿。你能想得通吗?”
“某种层面上,我能。看起来那是让她离开的唯一方法,如果选择离开的话。”
“但她从没有设想过——或者逼自己去揣度一下——孩子们该怎么办?第二天早上……怎么过完一个月?怎么过完一年?”
托马斯·普尔满腹情绪,“第二天早上”此刻在他身上重演,还有“第二个月”“第二年”,统统回来了。
弗雷德丽卡说:“她无法允许自己去想象……”
托马斯喃喃道:“孩子需要……”
弗雷德丽卡开始掉眼泪,嘶哑地、拼命地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托马斯用一只手环绕住她。门开了,是利奥。他看了看托马斯,确定托马斯是不是得为妈妈的眼泪负责,搞清了这并不是托马斯的责任。于是他自己走上前去,像个螺栓一样,紧紧把自己嵌入弗雷德丽卡的膝盖上。
“别哭,”他说,“别哭。别哭。别哭。”
弗雷德丽卡顺从地擦干了眼泪。
“我不知道你会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休·平克说,在去见鲁珀特·帕罗特的路上,这句话休对弗雷德丽卡说了不止一遍。鲁珀特·帕罗特是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负责人。“他的性格跟他的外表还挺一致的。”
弗雷德丽卡阔步走着。书店、市场里的蔬菜、竞选海报、伦敦、生活。她穿了一件衬衫式连衣裙,布料舒适、襟袖宽松,领口有一条黑色系带,裙摆长度刚刚过膝。“我也得去剪剪头发。”她心里想着,眼睛热衷于盯着身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我的头发是不是挺厚重的了?”
“你一直在那么说,”她转头对休说,“说得好像鲁珀特·帕罗特是个魔术师一样,鬼鬼祟祟的。”
“不、不,不是那样的。恰恰相反,事实上他具有某种典型的人格,而且典型到毫无疏漏。你等下就知道了。”
这天,休不用去代课。他放弃休息,带着弗雷德丽卡去见鲁珀特·帕罗特——鲁珀特可能有些原稿需要她来预读。这说明休非常善良,因为他自己也需要这样的工作,毕竟他也在兼职创作,在写诗。他最近着迷于俄耳甫斯的故事,也正在读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休担心对神话的追溯对诗人来说可能太过陈腐,又为诗中死人头颅高悬的一段而震慑。他在脑中写了几句诗:
那颗死掉的头颅
扭转着,被高挂着
直接吊在峭壁上,血滴
一丝丝染红河流
汇入水流,汇成河水
歌声
旋绕着
在死亡的双目间
像河水一般湿润
“你喜欢他吗?”弗雷德丽卡问。
“谁?帕罗特?哦,是的,我很喜欢他。”他想了想,“他笃信宗教。这一点你一开始可能看不出来。”
“那不好吗?”
“不会啊,怎么会呢?有什么不好的。就是让人有点吃惊罢了。”休说,但他脑中想的是:这首诗不好,念着太软,应该更简练、直白,但保持流畅度。
接骨木花宅邸2号,托梁看上去可不怎么安全。那是一栋又高又瘦的建筑物,其实是属于好几栋紧密相连的又高又瘦的建筑物中的一栋,这些建筑物矗立在幽暗庭院中,被临时搭建的门墙和支撑杆上架起的桥式廊道连接起来。门廊很显眼很好找,门廊里摆着一张女教师用的那种栎树木桌,还有两把扶手椅,椅座上和扶手上都积满了灰尘。墙壁书架上陈列的书也多已褪色,封面朝向人,而不是书脊。阿德尔伯特·霍利的《神性内外》和《我们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抬眼即是。《神性内外》的封面采用的是欧普艺术风格,黑白相间的螺旋线旋转交叠成旋涡状,最后消失于一个黑色的圆洞,而那个圆洞也正好是霍利英文名字中的那个“O”。《我们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封面上也同样是螺旋,但螺旋的颜色是血红色和橘黄色的。两本书封面显得优雅,也充分显示出一种能量。
门廊一角开着的一个小孔眼似的房间其实是升降机的所在,拉开吱吱嘎嘎的铁格子门,那升降机猛的一下升了上去,呜咽着,似乎摇摇欲坠,却能把自己升起来。弗雷德丽卡和休来到了四楼。他们几乎是屈身而行,深绿色的回廊里积尘已久,二人在这个形状不规则的矩形回廊里拐了三次弯,才来到帕罗特的办公室。帕罗特的办公室,若在狄更斯时代,绝对是一间仆从住的阁楼小屋。办公室的天花板是倾斜的,因为是顶楼,还是两整面都倾斜的,墙壁漆的颜色像是被烟熏过的洋葱皮。地板上是成堆的落满了灰的书;书架上的书也是灰蒙蒙的;书桌上摞得很高的几沓纸仍是在那儿迎接落尘的。桌上还摆着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是一位正摆着姿势的新娘,戴着头纱,拖着裙裾;另一张照片是站成一排的穿着西装、领子镶着褶边的微笑的孩子们。
鲁珀特·帕罗特是个不算高的人,一头深红金色的鬈发,卷度非常密实,之所以没有留成乱糟糟的“拖把头”,是因为剪得很勤快也很精细。他的脸和身体都显示出,他是一个很有纪律的人。以他的身高来看,他应该搭配一张胖嘟嘟的脸,但是,他的脸没有赘肉;他也应该有双下巴,却令人想象不出他有双下巴的样子;他的肚腩也应该在他淡紫色衬衫和紫色底上有粉色和银色圆点图案的领带下缘挺出来,不过,也没有。所以只能凭眼睛,顽固地画出他扭曲的样子。他的嘴,正像休告诉弗雷德丽卡的那样,圆圆的,嘴边稍微有些皱纹,但嘴唇是柔和的。他的眼睛是蓝色,鼻子则无明显特征。他说话时,有一种公立学校似的拖长腔调,再加上看到他那种“我是长这样、可不是长你想象中那样”的体征时所产生的延时效果,让人误以为他语速慢。但他给人的整体印象是有效率的、有能力的、让人觉得轻松的,因为他自己被自己催得烦躁不安。
休向鲁珀特·帕罗特介绍了弗雷德丽卡,并解释了为什么她此刻急需工作。帕罗特问弗雷德丽卡都有些什么兴趣,弗雷德丽卡说她没有太多兴趣,勉强也就一种——文学,可她相信自己学新东西学得很快,也对每件事都抱有好奇心,她很确定。帕罗特说为出版社预读稿件并被支薪的,几乎都是女性,她们在稿纸堆中忙得不亦乐乎——每天早上都有“不请自来”的一沓一沓的原稿,寄至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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