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员会的成员们召开了一个讨论这些学校参访的会议。他们在教育部一个毫无生气的房间里,绕着长桌子围坐,这个房间之后将被改造成教育与科学系的系办。成员专业、职业相近或相同的就相邻而坐,比如学者跟学者坐在一起,教师跟教师坐在一起,作家和记者坐在一起。他们相处不怎么融洽,但没人跟那长着甜美脸蛋的诗人坐邻座,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便条簿上画卡通人物。其后,这些职业组别被打乱,大家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亚历山大坐在委员会主席菲利普·斯迪尔福兹教授、委员会秘书奥布里·韦斯,其他学者如杰勒德·威基诺浦教授、娜奥米·卢里、亚瑟·比弗等人的对面。他坐在那儿,不是为了直视主席的眼睛,而是为了看到阿加莎·蒙德。亚历山大不把自己当作这个集体的一员,他以独立的个体、观察员自视,他认为自己在这儿是一个失误。但其他人呢,用他们积累了一生的经验所得,认定亚历山大善解人意又平和待人,认为他是个带来向心力的人物。奥丽奥尔·沃思和罗杰·梅戈格分坐在他的两侧。
阿加莎完成了翔实的参访报告。亚瑟·比弗虽然没有随队参访,但评论说星辰小学和弗莱亚格斯小学针对基础教育表现出完全相异的教学理念。亚瑟·比弗问参访成员是否对这两所小学的优点,形成了各自的看法。
汉斯·里克特说现在已经是秋季。他补充道,之所以会先说这一点,是因为夏季里的星辰小学会显得空气流通又光线充沛。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在入秋后,室内会变得相当闷热,老师和学生都会因出汗而感到不适。汉斯·里克特的意思是说:学校建筑忽略了人。
亚历山大则说星辰小学根本未给学生们提供隐私权。
罗杰·梅戈格说多数学校都不注重学生的隐私,他转而问汉斯·里克特对于建筑的意见,是不是一种比喻。
汉斯·里克特说,这并不是任何比喻,那只是一种用体感进行的物理观察。但是精神状态受到身体状况的影响,所以当孩子们感到炎热时,他们事实上是无心学习的。
菲利普·斯迪尔福兹呼吁委员会成员们把议题从建筑转到语言教学上来。
奥丽奥尔·沃思指出,星辰小学和弗莱亚格斯小学都是不错的学校,因为孩子们在两所学校中都能学到东西,而且学得快乐。但她又补充道,这可能是因为这两所学校所表现出了好的教学风貌的缘故,也可能是当天上课的教育者素质都较高。星辰小学的校长像是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所以他有极强的组织纪律性和管理能力。同时,当他直面眼前的实务时,条理清晰的他,能够有效减少在教学中难免会产生的无目的性和混乱。同样的,弗莱亚格斯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戈登小姐,在掌控各种年龄和各种能力程度学生的关注力上有独到的一套,她能充分锻炼学生的头脑。但如果换成了天分不够、创造力不强的教师,在弗莱亚格斯小学的实例中,学生的注意力很快就涣散了。
亚瑟·比弗建议道,委员会的报告中必须有一章用来详细解说教师的教学活动。因为语言的教学植根于教师的能力,以及教师的哲学观。
罗杰·梅戈格自言最令他震惊的是来自卡尔弗利的安乃林·贝文综合中学那股对语法的深深恨意,这在那所学校的语法辩论会上一听便知。不管是多少优质的施教,都无法令那所学校的绝大多数学生和教师改变对语法的排斥态度。罗杰·梅戈格说当自己还是个学生时……
(所有的委员会成员,经过委员会的一致决议,被要求回想自己作为学生时的情景。每个人都从前尘往事中采撷破碎的云影,不管是愉快的时光,还是惨淡的日子,都被从那一间间满是尘屑的课室内召回。亚历山大浏览着每个人的神情。他描摹着罗杰·梅戈格当学生时的样子:肥胖、膝盖肿大、头发卷曲、怒气沉沉、好斗,不是任何一个学科上的顶尖学生,但总是趋近着顶尖的学生。)
罗杰·梅戈格说,当他自己还是个学生时,学习语法的经验是一个早已架设好要生擒你的圈套;是老鼠钻进迷宫中接连撞上的几道门;是教师展示极端权威和降下严苛惩罚的工具;是你写作发散创意思维时遇上的一连串可恨阻碍。简而言之,语法就是一种压迫。
他说情况似乎没有任何好转,还说自己对“废除主义者”抱有同情态度。“那个男孩子说得对——我们都在没有事先学习语法的情况下,讲出了语法正确的语言。”
娜奥米·卢里反驳说,如果没有语法,那么没有一个孩子能读懂、阐明弥尔顿或约翰·多恩的词句。
沃尔特·毕晓普指出大部分孩子大概永远也不会读弥尔顿或多恩,孩子们根本不用忍受极少数精英分子才能经受住的语法推敲和从句分析所带来的痛苦,因为他们长大后只需要会写工作申请,只需要会读政府表格就足够了。
盖伊·克鲁姆的观点是,不管喜欢与否,人类都需要规则。任何一个社群都无法忽略最简单的一条或几条规则,因为失去了这些规则,这个社群将无以运作。他也不支持那种宣扬经由学到了几个新事实就可以获得新发现的教学论调。有感于孩子们被哄骗着应该去“发现”这个或那个,盖伊·克鲁姆说,明明可以先通过学习获取知识,然后在具有一定知识的基础上,再去发现更多有趣的事情。规则有促进作用,规则创造了顺序和条理,没有顺序和条理,创作能力只是空谈。连字母都不识的可怜小孩儿把时间都浪费在对字典漫无目标的翻查上。那种学习有序规则的乐趣,现在似乎被鄙夷。盖伊·克鲁姆坚持道,除非一个人先将一些简单的数学定律内化于心,否则他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游刃有余。盖伊·克鲁姆也相信,如果没有任何规则,那么足球、网球和卡片游戏,将会极度无趣。“只要是有孩子的人,”盖伊·克鲁姆说,“在玩卡片游戏的过程中,如果有人想要借此延伸出一个新的游戏,却因为临时起意和脱序无章而被无聊感折磨,那么这些人都会觉得对规则的需要,是一种深刻的人类需求。”
利物浦诗人发话了:“那是法西斯主义者会说的话。”他接着说:“如果你强迫人们学古旧的诗歌,他们会恨那些诗歌。你应该让人们自己去接触诗歌。或者你可以禁止人们接触古诗,将接触古诗的行为定罪。这样,人们就会对古诗如饥似渴。”
主席问威基诺浦有何感想。
威基诺浦说他觉得把处于政治和社会控制的动机和对群体行为设计出的一套管理章程,与具有广泛社会能见度和解说力的语言结构形式相互类比并不是一个有效又明智的做法,原因是:如果我们连能够解释我们思维的言辞都没有,我们就无法分析“规则”的本质和它们的缺陷。威基诺浦说:“尼采指出,所有的西方哲学理论都在研究的是相同问题的不同变种,而且循环往复,因为所有的想法都由简单的语法功能所主宰和定向——这种论调,其实归根结底——在尼采看来——也是一种哲学问题。但这不等于他把所有的哲学问题都简化成‘语言问题’——尼采论述的重点是,我们的思维能力是我们语言技能运作的结果。尼采和坐在这个房间中的一些人不同,他主张的是,我们所使用的语法种类和语法结构是固有的,是我们大脑结构的一部分,而我们的大脑又是基因决定的。无论是大脑那超凡的精密度,还是人类智慧所能达到的范围,以及它自身的缺陷,还有大脑对无可解决难题的周期性复发的担忧,都是一种固有规则运行之下的作用。尼采相信学习这个规则是困难的,即使要来思辨这个规则,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叫人厌恶的。但是,如果我们不教能够描述语言结构的那些词,我们也没有探讨思维结构的任何方法。”威基诺浦还辩称:“这不是对现在仍在教程中的绚丽繁复的拉丁语语法练习的一种辩护,拉丁语语法练习早就该从现在的教学大纲中被废除了。”
罗杰·梅戈格说自己认同威基诺浦的观点,他还说盖伊·克鲁姆呼唤的对语法规则的需求,的确常常转化为造成社会压迫和边缘化的微妙教条。罗杰·梅戈格继续说:“我相信教师和学生的关系是症结所在。”他回忆自己在教学的时候,得到了学生们的信任,因此,他说服了学生们以更加袒露的心态、更加热切的笔触来写作,比如写他们家庭中的矛盾,或者写他们的希望和欲望,而罗杰·梅戈格把学生们所写的内容记录整理进他的《真实生活故事》一书中(书名是罗杰·梅戈格对杂志中类似“解惑阿姨[8]”那种专栏作者的一种嘲弄,当然罗杰·梅戈格确信自己没有必要向在座这群尊贵的文化宾客来说破他书名中的小幽默)——“我同样鼓励学生大量使用生僻字词、复合式表达方式,以及有冲击力的写法,主席先生,我想说的是冲击力与文章的真实感相长……”
“不过,”奥丽奥尔·沃思打断了罗杰·梅戈格的话,“等到你再也不教你的那些学生,等到你不能再教那群被你一直鼓励着以书写揭露真实的学生——顺便说一句,我读过你的那本书——我想问等你再也不教那些学生之后,他们又会怎么样呢?你能陪伴他们多久?在你感召完他们勇敢写出家庭虐待、痛苦挣扎和紧张情绪之后,你还会在他们身边吗?”
“在我——在我开始卖我的书之前,我教了他们整整两个学期呢,他们因为直面人生挣扎,意志也坚强起来了。”
“但教师并不能做精神分析师的工作。”
“我可是一个遭受过像你这样的人士发出的像高射炮一般的抨击的人,而你本身却并没做多少关怀学生的工作。”
“我只负责教他们课业,梅戈格先生。我教他们读、写和思考。我教他们将关注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更广阔的事物上。我尊重我的本分,也尊重他们的本分。”
“你不过就是个学术当权派……”
“所有的当权派,”沃思女士语带悲戚地说,“眼下,似乎都是谬误的。”
亚瑟·比弗这时点出来此刻正在台面上进行的观点交换,切实地将一些他想向委员会指出的教育哲学具象化、典型化了。亚瑟·比弗说:“马丁·布伯声称,旧时代的教师们从固有的社会文化中承袭了一种权威感。于是,在比较美好的说法里,对于那些侵略者般的孩子而言,教师是历史的使者。但是这种制度的病态之处在于随着文化权威的崩溃瓦解,却强化了一种权力欲,这种权力欲让教师变得刚愎自用、专横严酷,因为这种权力欲越来越被私自滥用。而这种权力欲的对立面也造成一种错误的‘爱欲’——它是权力欲的退化,变质成一种理想式的互惠互利与情感分享,从本该是专业的关系转化成个人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在所有师生间并不是可持续的,师生间的关系应该建立在诚实相对和耐久相处之上,但不是所有的教师都会对学生产生良好的感情,就算是那种‘假性家长’的关系,在学年结束之际也无法延续。所以教师和学生现在似乎更加像伙伴一样亲密,有些人指出这是以孩子为中心的教育机制的一部分。”
“我能了解你所说的重点,”罗杰·梅戈格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对我班上每一个学生,付出的是真爱。是真爱。”
他瞪大眼睛环视一整桌的人。亚历山大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相信就是有那种魅力型的教师,偶尔会被“爱”这种情绪激励着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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