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节校外课的学生像是一出荒诞剧的演员班底。托马斯·普尔曾告诉过她:“如果凑不到七个学生,这个校外课可能讲不成。学生来不来全看运气,尤其是你这种性质特殊的课。学生即使来了,但能不能留下来也看运气,基本上能留至一定的时间段就够了。但如果他们不要留下来,这个校外课也许得取消。”
讲课的地点在“我们那悲郁的女神”的顶楼,顺着坚硬的金属扶手,走过四层陡峭的红石台阶,就到了他们的课室。弗雷德丽卡走进课室,抓紧时间对学生们简要介绍了一下讲课内容,还有比如“现代英国文学书写的几个趋势”这种概述。她面对的是十四个坐在极不舒服的小椅子上的成人学生,那些椅子看起来像是给地精做的——给利奥那个年纪的人坐还差不多。学生里有两个穿深色西装的挺年轻的人,一对中年夫妇,一个漂亮的女孩,一个现在皮肤松弛但年轻时肯定也漂亮的女人,一个瘦小的穿一件干净的勿忘草色针织套衫、系一条密密麻麻小绿点图案领带的男人,一个面色严峻的女人,一个身躯庞大面容随意的女人,一个穿粗花呢子夹克的老年男人,还有一个修女。弗雷德丽卡朝这群陌生面孔围成的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圆圈注视了一会儿。
“他们怎么能叫你们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弗雷德丽卡问。
修女答说:“见怪不怪了,有时候仅有的椅子是婴儿椅。我见过一位女士,卑躬屈膝、整身骨头蜷缩着坐进那种小椅子,最后她必须得像折叠梯一样,被折叠着送回家,太不幸了。”
“但我们天文课上,就有比较像样的椅子。”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
“我提议,”说话的是穿勿忘草色套衫的男人,“波特小姐,我们应该赶快到其他课室迅速果断地搜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椅子。”
这一张张脸,一张张色相斑驳的成年人的脸,跟艺术系学生们毫无同质性的脸,组成了一个圆圈,齐刷刷地面对着弗雷德丽卡,审视着她,同时也审时度势。弗雷德丽卡发现其中有个女人画着蓝色和银色相间的精致眼影,其中有个男人戴着夹鼻眼镜。
“你知道我们该去哪些教室搜查吗?”弗雷德丽卡问浅蓝色套衫。
“我们下两层楼,去那个双倍大的课室,现在里面暂时没人。”
“我们不会惹祸上身吧?”大个头女人问。
“我们都是成年人,能惹什么祸?”弗雷德丽卡反问。
他们很有秩序地组织起来,去了那个摆满中学生椅子的空无一人的课室。穿西装那个人从教室里面把椅子递给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再递给站在楼梯上的这个互助组里的另一个人,一个接一个。差不多十分钟,这群人就按部就班地坐好了,他们原先坐的孩童椅被整齐地摞好,摆放在课室的后方。弗雷德丽卡这才开始讲课,她有点紧张,她不知道这些听课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听课。他们都是从伦敦各个角落走在一起的陌生人,他们可能刚结束一整天的工作,或者做完了一整天的家务,这些陌生人为什么想要了解战后英国文学呢?可能是正在写一本相同题材的书,可能是需要晚宴派对上的闲聊话题,可能是急切地想见人,见任何人都行,而关于战后英国文学的讲述,则会成为见面时的背景噪声,也可能是他们想要逃离他们被紧闭已久的房间,甚至可能是他们想以一种可定义的或不可定义的方式,改变一下自己。
讲课一开始的时候,这群人还不能算是一个整体吧,弗雷德丽卡感到对他们的姓名和性格一无所知,这是导致自己迟迟无法下定论的原因——她必须确定他们来自不同阶层的复杂背景,才能断言他们组成不了一个整体。于是,她做了记录:
罗斯玛丽·贝尔(一个肤色深、纤瘦、美丽的女人,在医院里当社工)
多萝茜·布里顿(大块头的女士,杂志《女性的境界》编务助理)
阿曼达·哈维尔(漂亮的中年女子,皮肤晒得黝黑,有些皱纹,年届四十,无业)
汉弗莱·马格斯(穿婆婆纳蓝色套衫的男子,竟然在社会保障部门担任书记员)
戈弗雷和奥德丽·莫蒂梅尔(一对退休夫妇)
罗纳德·莫克森(计程车司机)
乔治·墨菲(股票经纪人)
易卜拉欣·穆斯塔法(研究生)
莉娜·努斯鲍姆(曾经是接待员,目前失业)
约翰·奥托卡尔(电脑程序员)
佩尔佩图阿(修女兼教师)
艾丽斯·萨默维尔(退休公务员)
吉丝蕾恩·托德(年轻的心理分析学家)
尤娜·温特森(家庭主妇,四个孩子的母亲)
弗雷德丽卡对教学还有些生疏,她以前总是说自己永远都不要教学;但她不知道,她骨子里就流着教师的血液。她一边讲解,一边扫视着成排的学生。两个都市感十足、西装打扮的男人坐在后排,之后他们两人的座位会分开。一个黑色头发,一个金色头发。黑头发的男人看她时带着有点侵略意味的微笑。金头发的男人则爱盯着自己的膝盖。退休夫妇倒是满脸鼓励的笑容。大块头的女士似乎最认真听课,她能从弗雷德丽卡讲解的结构中抓到一种明确的节奏感。阿曼达·哈维尔涂了眼影的眼皮忽上忽下,又忽下忽上,弗雷德丽卡还不清楚这位女士做出聆听状是否真的意味着她在聆听。罗纳德·莫克森和莉娜·努斯鲍姆,焦躁不安,摇来晃去。莉娜·努斯鲍姆顶着一头指甲花红色染料染出来的大波浪卷发,摇得最厉害,而且动不动就用嘴唇发出嘙、嘙、嘙的声音,佩尔佩图阿修女和汉弗莱·马格斯,应该是最有聆听能力的两个人,他们毗邻而坐,既对讲者满怀敬意,又时而露出思索表情,而且几乎纹丝不动。弗雷德丽卡不停扫视他们,以探寻他们发出的感兴趣或者没兴趣的讯号。她编织起一张捕捉他们注意力的网——当弗雷德丽卡提及卡夫卡的时候,吉丝蕾恩·托德的关注力立即被抓住,因而极快地动了一下身体;当卡夫卡的名字第二次被提及,弗雷德丽卡的眼神和好几双女性的眼神相聚在一起。除了莉娜·努斯鲍姆不断的嘙嘙声和金发的约翰·奥托卡尔的垂目向膝,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被弗雷德丽卡一网打尽。向弗雷德丽卡提问时,大家的问题来得有点慢,但总归是有问题的:奥德丽·莫蒂梅尔的问题略显友善;汉弗莱·马格斯的问题问得比较专业,他显然是读过了教材中建议阅读的所有战后英国文学读物;多萝茜·布里顿问了一个有点挑战性的问题,似乎是为了让气氛更加活跃才问的;乔治·墨菲的问题有点恶作剧的意思,这也是因为他意识到弗雷德丽卡关于福利国家的讲述有前后不一之处。重点是他们都在与弗雷德丽卡对话,而不是互相之间说话。弗雷德丽卡借用罗斯玛丽·贝尔提出的一个颇有假设性的论点来回应那位尖刻的墨菲先生,这甚至引起罗斯玛丽·贝尔和乔治·墨菲两人就现实中和战后英国文学中的英国国民福利制度稍微交换了一些粗浅的看法——至此,弗雷德丽卡的“网”彻底织好了。全班人去学校附设的餐厅吃吃喝喝,并了解彼此,互相问着:“你从事什么行业?”“你对C. P.斯诺[15]有何见解?”或“你有没有看过《马拉/萨德》?”但没有人与修女说话。不过,修女独自安坐,静静喝茶,对这一切显得漠不关心。弗雷德丽卡以一种不敢确信的兴奋感观望着她的学生们,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想起了果林和平原。尤娜·温特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胳膊肘边,那个本来静默、白皙的女人,出于社交目的,问弗雷德丽卡是否结婚了,是否有孩子。弗雷德丽卡不想与她进行对话,她满面嫌恶地转脸面对尤娜,看到的是尤娜那张松弛却难掩兴奋的脸。尤娜自顾自地说:“我有四个孩子,他们真是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这是我十三年来第一次一个人出来。我也曾经修过经典文学,但读到一半就结婚了,迈克,也就是我丈夫觉得我没必要再读下去,我就停止了。我真希望我没有丧失思考的能力,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没有思考能力了。我不觉得自己有勇气能在课堂上高谈阔论,你看,这就是午茶时间的好处,但如果咖啡能再好点就更好了。”
后来,就像所有的集体一样,这个班级会发展出其独有的亲密和分歧,会分化成核心和替罪羔羊,会制定出同盟与联合的条例,会产生反对派及强烈的不赞同主张。弗雷德丽卡尽管对处理“团体政治”没有经验,但她已经意识到必须把这一群人整合起来,因为这攸关她的个人利益及立场,毕竟,在吃零嘴和喝茶的休息结束后,她的责任是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对着他们所有人讲一小时的话,聆听他们的话,也确定他们会继续上课。
这群成年人学生和那些“专业”学生不一样。成年人渴求新知,他们来自他们相信的所谓的真实的世界,来自职场,更重要的是,他们来自真正体尝经历过的事情——婚姻、新生、死亡、成功、失败,而这些经验对年轻学生来说,不啻为翻遍了课本每一页也触不到一点点形貌的幻影。成年人倾向于对照着生活,来检视和衡量书中所写的内容,也常常发掘书的欠缺。“我读了之后,简直笑得快抽筋了,”计程车司机罗纳德·莫克森说到《幸运儿吉姆》中出租车司机家的床单被烧那一段,“但我要是哪天愿意拿出时间来讨论这个描写为什么好笑,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乔治·墨菲,那个股票经纪人,半嘲笑半寻衅似的问为什么小说跟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关联少得可怜:“请原谅我的评论,不过举例说吧,厨房、媒体、学术界……你们想想看,哪一个跟小说内容有关系?”他把话说开了,“不止如此,我们生活中存在的人和事,比如跨国公司,越南那些被闻所未闻的方法杀害的人,脱氧核糖核酸的发现,人类登上太空……这诸多事物,小说从来没提及也似乎不知情。那么我为什么要读小说呢?”
弗雷德丽卡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来上课呢?”
乔治·墨菲笑了:“我原本不过是要去上一个小摩托车的维修课,哪知道只要再交个十先令,就可以多上另外一堂课,所以我就来了。”
弗雷德丽卡又问:“那么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听这堂课呢?”
“噢,我想考虑一下生命、死亡和性,我想这堂课终究会谈到这几个话题吧。”
弗雷德丽卡为他们讲的另一个内容是“托尔斯泰的怀旧情绪”。她的讲稿来自艾丽斯·默多克和多丽丝·莱辛。两位女作家都对托尔斯泰书中流露出的怀旧情绪表达过尖锐的不满,因为他在怀旧的基调上采用碎片式的现代书写形式,直接造成了人物道德观的单一和简化。于是,这些成年学生,竟然开始讨论书中的人物角色,听起来,比起书中人物,他们觉得自己的命运更加真切、重要、有趣。他们抓住这堂课,攻击弗雷德丽卡。他们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艾丽斯·默多克、多丽丝·莱辛非得读托尔斯泰?”多萝茜·布里顿问:“为什么我们不能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乔治·艾略特、托马斯·曼、《包法利夫人》,或者普鲁斯特的书?”而就在那堂课上,弗雷德丽卡跟大家说定了,说下学期要讲那些作家。弗雷德丽卡目前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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