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你的朋友,”克雷布斯人对考沃特说,“至少在我们捉到他时,他是这么说的。”
克雷布斯人转向考沃特和格里姆上校,对他们说话时,他们的大半张脸都被黑头发挡着,看得出脸很肥,嘴巴也被头发遮盖,头发中间依稀可见如豆的眼睛冒着光。
“他脸上有血,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考沃特说,“快让我们看看他。”
“他说是你的朋友,”克雷布斯人重复着同样的话,“如果你不认识他,我们就以间谍的罪名杀了他。如果你认识他,我们需要你赎回他,食物可以作为赎金。你们的食物就快运输回来了,我们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也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运回来。但我们现在就得准备我们的宴会,我们现在想要一些酒。”
“让他站起来,并把他松绑。”考沃特说。
于是克雷布斯人打开绑在他身上的皮绳结,扶着这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推了他一把,但没有解开他手上的绳子。
那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长披风。他的一双眼睛在满是血污的脸上格外光亮。
“你认得出我来吗,考沃特?”那男人问,“虽然我脸上沾满污物和泥巴,你认得出我来吧?我不是老天赐给你的一件大礼,但我只希望你能够从他们手上接纳我,不然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他的声音听起来他痛得要命,却是干脆和明确的。
考沃特这时笑了。
“你说得没错,”考沃特笑着说,“你可不是老天送来的什么好礼物,因为你和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件事抱相同观点。但是我们除了接纳你,没有其他选择,我的宿敌,因为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没有人知道这个陌生人到底是谁,除了考沃特。他们还是准备了足够的食物,足够的酒,满足了远道而来的克雷布斯人。从克雷布斯人手中被放出来的这个男人,痛苦却仍趾高气扬地穿过桥,走向了乱言塔。考沃特对聚集在一起的塔民们说:
“现在让我向你们介绍我儿时的玩伴和同窗,参孙·奥里金。我也可以当着他的面,当着他此刻被血和泥盖住的面,跟你们大家说,他就是一条爬进我们这个天堂中的毒蛇,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反对派,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他对我认同。如果要找个人为我们正进行的计划扯后腿,或者对我们提出的目标唱反调,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拿出温柔关爱来欢迎他的到来,并以各种公平适度的愉悦享受让他感动,不然的话,他就会把我丢进修道院的一间间小房间里,严惩我们,让我们整日颤抖,严刑惩罚和浑身颤抖可不是我们隐秘的快感,因为他会确保我们在夜里一点快感也没有。是不是这样呢,我的老对手?我有没有说错?”
“我会保持缄默的,”参孙·奥里金嗫嚅道,“至少此刻会缄默,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参孙·奥里金说完就昏倒在自己刚才站着的那一块鹅卵石地上,巴比特的那些深入的哲学讨论不得不延期举行了。
一间大工作室改装成的教室,一端有个小讲台,弗雷德丽卡站在上面,教室顶端透进光。弗雷德丽卡穿着一件黑色短羊毛衣,外罩一件黑色编织外套,两件衣服长度相同。她的长发松散地垂着。她一张尖脸,在分梳成两股的发间,显得更加清晰。她望向她的学生们。学生们坐在椅子上,椅子附设可翻转、供当作写字桌的扶手,男学生们穿深色的牛仔衣,女学生们穿裙子和长的工作服,颜色大多是暗沉的水果色,那些颜色看着让人心里有点反酸。女学生们唇色很浅,眼妆化得像那些不怀好意的玩具娃娃,睫毛刷得很长,眼皮像被打肿了。这些学生都是专业的浪荡子。有的在做笔记,有的在涂鸦。弗雷德丽卡正满腔热情地讲述着:黑色湖水上的一只小纸灯,黄色的报春花和盛产螃蟹的红色海洋,白色鹳鸟和绿松石色的天空,还有那只邪恶的墨鱼“从光芒中央直勾勾地盯着[3]”。弗雷德丽卡说:“劳伦斯的每个用词,都有其丰富的含义。”她描述着月光映在水中的碎裂的倒影,她解释着白色邪佞花朵,那恶之花,漂在死亡海洋上。她教的是一个为期十周的“现代小说”课程。学校里的一个老师里士满·布莱说:“学艺术的学生都有阅读障碍,挑一些写得比较短的书讲给他们听。”她挑了《威尼斯之死》[4]《恶心》《城堡》,这些书都还没有在课堂上讲到。她首先选择的是D. H.劳伦斯和E. M.福斯特的书,因为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两位小说家的书,她在剑桥时就读过,剑桥,也是她人生终结的地方。“小说,是唯一光彩夺目的生活之书。”——这是D. H.劳伦斯对小说基本的观点,在弗雷德丽卡看来,在D. H.劳伦斯在世时的文化氛围中,他的作品可谓小说最终归向的完美终点。有人还曾经问她是不是“劳伦斯式的女人”?不过,20世纪60年代社会已经在缓缓加速,向前发展了,这个社会并不觉得D.H.劳伦斯有多么大胆前卫,尽管“查泰莱夫人的审判”让他作为作者,在进步性上得到了承认,但真正大胆的是《裸体午餐》,是艾伦·金斯堡[5],是阿尔托。弗雷德丽卡感受到了纯粹的人文时代的一种操弄,觉得自己的人生跟《恋爱中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弗雷德丽卡认为《恋爱中的女人》强悍、荒诞、深奥,还有一种固执的妙不可言)。这本书仅仅凭其存在性,就成了弗雷德丽卡看世界的一个方法。这本书对她太重要,她也想让这些学生都读一读。
她还不是很认识她的学生们。之后,她才能分辨得出来谁是谁。学陶艺的比学纸品设计的更能注意到事物间的不同;比起平面设计师,精于绘画的人使用的语言更加华丽,也更加随意;学雕塑的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口若悬河;就读工业设计的厌恶书籍的“文化”形式,而读珠宝设计的都比较疯狂,沉浸于剧场设计的人把书当作蓝图描画或图像结构来看待。眼下这个初始阶段,弗雷德丽卡摸不透他们,甚至有点儿怕他们。她在那里,自视为一个“文学评论者”,而学生们却都是“艺术家”,直觉上,她觉得自己不应对他们进行过于严格的分类,也不该从道德上判断他们。她所做的是尽力去诱使她的学生们看到这样一个事实:所有书籍都是复杂的正统的结构。因为她明白这些学生大致上不怎么喜欢书。对他们而言,光明和意义存在于别处,比如说在工作室里,在酒吧里,在床上。
弗雷德丽卡说:“以一本小说为例,比如《恋爱中的女人》,它由一长串的语言建构而成,就像编织一样,方方寸寸、密密疏疏。书,是作者用头脑写成的,也会被不同的阅读者在头脑中重写,相同的书,因为不同的读后感而被重写成一本不同的书。对作者来说,书中人物的命运可能比作者的朋友和情人都更加有趣——但并不是说作者忽略朋友和情人,他也在努力地去了解自己的朋友和情人。人们都是由语言建构起来的,唯语言不是我们仅有的一切。一本小说同时也是由想法写成的,那些想法联结着人们,就像层层叠叠的混合编织——《恋爱中的女人》,讲的是颓败,讲的是消亡之爱,讲的是桑纳托斯[6]与伊洛斯[7]形成对照。这些想法都是由语言构筑起来的,但这仍不是小说的全部,这本小说也是由图像组成的——那几盏纸灯、那一轮月亮、那丛白色的花朵——你或许会以为这是那种像绘画一般的图像,但它不是,这是不具象的可视化图像,而这样的图像才是真正强烈、有力的。这些图像都是由语言描绘而成的,这仍不是小说的全部。我们必须想象那轮残缺的月亮,书中那轮月亮吸收了我们所有的想象力,以及我们对月亮所有盈缺异同的观感。”弗雷德丽卡试图让画家们和雕塑家们懂得:一本小说尽管不是一幅画,但同样是一件艺术作品。在这个过程里,她也试着让自己明白一些事情。学生中,一位年轻的女子示以微笑,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奋笔疾书。弗雷德丽卡确定他们都在谛听,整群人都在谛听。她征服了他们,她织成了一张网。
在这间工作室型的教室另一端,另一个小讲台上,是另一群学生,比起弗雷德丽卡的学生,是挺松散随便的一群,他们或躺在地上,或蹲在地上,围着一个“模特”。那个“模特”是裘德·梅森,似乎是在对学生念着一个血红色小账本上的字句。裘德·梅森一半的身体没穿衣服:他腰腿部以下是裸着的,他坐在讲台边缘,他双膝在灰色幕布般长发中隐现,他的睾丸垂悬在两条脏腿之间,触碰着地上的灰土。他穿着一件污秽的丝绒上衣,掉了色的婆婆纳蓝,那上衣是短裙式的,大概是17世纪和18世纪交接时的那种风格,缝着脏兮兮的蕾丝滚边,胸前还有花边饰巾或三角形饰带一样的东西。在他的上衣之下,或者说花边饰巾以下,他就没穿什么了,他的身体像一块黑色的金属。他朝弗雷德丽卡喊话,声音质感有一种锯木头的效果:“你应该跟他们讲讲尼采,那个乘坐轻舟、勇渡摩耶怒海的人,那个看到幻象却在个体化原理的支撑下坚持过来的人。”
弗雷德丽卡生气了。她将学生注意力聚拢起来的那条线断了。她现在说什么都会让她听起来像是个尖刻的女教员,或者是个直接的怒气冲冲的人。但她就算保持沉默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她开口了:“我在讲的是D. H.劳伦斯。”
“我知道啊,我都听到了。你讲的有一些内容的确不能说无趣。比如,编织那一段就挺不错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具歧视性的艺术一样。你继续啊,我们搞不好还会加入你的课堂呢。”
弗雷德丽卡怒瞪着他。所有可以想得出来的辩驳都会让她显得脾气暴躁。裘德·梅森微笑着,一抹自我陶醉的、自以为慧黠的微笑就挂在他那张憔悴的肌肉线条明显的脸上。
弗雷德丽卡回他:“正因为是编织,如果你不来破坏我们的探讨思路,我会感到开心。”
“探讨?你说探讨是吗?比起那些身体裸裎、把血肉贡献给学术研究的人,那些不过是整天探讨就能养家糊口的人,是何其幸运?我倒想听听你们的探讨。”
这很明显是一场精心布局的挑衅——在这种情况下,弗雷德丽卡要么邀请他加入这堂课,要么对他高声发言以示被骚扰,要么就故意拉低嗓音好让他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看起来,最好的解决方法是请他加入课堂。但弗雷德丽卡根本不想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对他是彻头彻尾的厌恶。她厌恶的可能是他的长相,他的气味,或他那拉锯似的声音,还有他突如其来的扰乱。弗雷德丽卡决定继续讲课。她选择与他对立。她成功地掌控了班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忍不住转头去看裘德的反应。
“《恋爱中的女人》的核心……”弗雷德丽卡说,“是一种神秘感,是一种空虚感。小说中塑造的两位女性极其完美,是因为她们在做出关于爱、性、未来的决定时,显得非常有真实感,同时,她们又极其神秘,她们像是能够主宰生与死的神话人物。但是,我们要怎样看待伯金这个人物?伯金在很多层面上,就是作者D. H.劳伦斯,这点不言而喻,另外,在很大程度上,这个人物的个人意识所代表的就是整部作品的中心意识。作者已经告诉我们,但我们常常遗忘的是,伯金是个学校督察员。对啊,在某一章节中,我们的确读到他去视察一所学校了——就是他和厄休拉讨论欧榛的繁殖那个章节。我想,作为读者,我们不相信伯金是一个学校督察员。他既能出入诺丁汉郡的上流社会,也能游走于伦敦的波希米亚艺术群落。他作为一个学校督察员,却如此交游广阔,是没有理由的,这看起来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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