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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过,马修·阿诺德[8],”那个拉锯似的声音说,“曾经就是个学校督察员。”


“马修·阿诺德同时也是无数书籍和诗歌的作者,”弗雷德丽卡轻描淡写地开始说,她这次竟然能试着把裘德的插嘴融入讲解中,“更可谓一个文化时代的代表人物。我刚刚所要说的是,我们阅读书中对伯金的描写时,如果不是把他视为作者D. H.劳伦斯的另一自我(伯金在显示自己男子气概时表现得非常激烈。这一点上,劳伦斯倒是机智地又像串通好似的愚弄了伯金)——如果不是把伯金视为作者D. H.劳伦斯的另一自我,那么我们是不是只能把他当成作者在书中的出现?而《恋爱中的女人》不是这样的作品,至少没有引导读者把整本书看成一幅作者的自画像。D. H.劳伦斯或许说过:小说是人类表达思想情感方式中的最高形式。但作为读者,我们比没有读过他小说的那些人更有权来评断这句话——我注意到的是,D.H.劳伦斯觉得写一本关于在小说内写小说的小说是不健康的。”


“一切的存在是为了结束一本书。”弗雷德丽卡的“应声虫”用法语讲了这句话。弗雷德丽卡给了他一个很戏剧化的、像是赞同的点头致意以掩盖了自己被打断的愤怒。她又接着讲了下去。


“D. H.劳伦斯坚持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就像乔治·艾略特记述利德盖特的辛苦劳作和多萝西娅[9]的精神挫败一样。D. H.劳伦斯不是一个审美主义者,但是他被视为有审美主义取向。因为《恋爱中的女人》是一部以艺术视觉呈现人物感知和生活体验的小说——从好的艺术和坏的艺术两方面着眼。这部小说写于一战期间,但小说没有直面战争,可以说《恋爱中的女人》直面的是视觉方式和思维方式。”


“还有性爱方式。”


“是的,性爱方式,也是其中一环。但伯金在小说中并不是个艺术家,因为D.H.劳伦斯嫌恶过于还原现实的叙述方式。他想写的是死亡,他想写的是欧洲。他的书写中还有一种空虚感,或者说是一种实在感的匮缺,因为书中的伯金并没有在写书,但事实上,我们阅读时都以为他好像在写书。这就是空虚感的成因——其实是失望——如果伯金是在写一本书,那该多好。只可惜,D.H.劳伦斯想要说的是人间一切的事物,却不是书。”


她此时狠狠地盯住她的学生们,学生们也以同样的眼神回击,他们都在听她的讲述。她不知道这次自己说得对不对。这是一个令她极度着迷的课题:伯金的非现实性、学校督察员、明明不是在写书却把世界当成一本书。


裘德这时开口了:“你知道尼采说过什么吗?他说,‘只有被视为一件美学产物时,这个世界才能在永恒中拥有其合理性。’尼采还说‘我们都是那位名副其实的造物者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尽管我们对我们自身重要性的意识,远比画中一个士兵对于他即将投入的那场战争的意识来得要更加强烈’。”


“这纯粹是一番牵强附会,我并不相信你那位名副其实的造物者。”弗雷德丽卡冷言相向。


“你尽可不相信。但你的戴维·赫伯特[10]可能相信或相信过,可能他的伯金相信或相信过。恐怕你在自己狭窄的功利主义根性中坐井观天吧。”


正当弗雷德丽卡要气冲冲地反唇相讥时,教室的另一端起了一阵骚动,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是戴斯蒙德·布尔。戴斯蒙德·布尔说:“哦,她正在这儿上课。这节课应该已经上完或快上完了。学生们都请出去吧。”


站在戴斯蒙德·布尔身后的是丹尼尔·奥顿。他的脸呈现一种有趣的糟糕状态,他的眼周全都是乌青的瘀伤,他的嘴唇裂开了,他的鼻子红肿得几近华丽。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丹尼尔对弗雷德丽卡说,“你丈夫正在找你。”


弗雷德丽卡攀下讲台,抱住了丹尼尔。学生们则开始收拾书本。


“你丈夫找到了我,”丹尼尔说,似乎对自己突然出现在弗雷德丽卡面前这种戏剧性也有点享受,“但我希望他别找到你。”


戴斯蒙德·布尔拉来了椅子,丹尼尔和弗雷德丽卡都坐下来。有很多事情一时间涌上他们脑海:斯蒂芬妮、威廉、玛丽、利奥。


“你丈夫还去找了你父亲。”


弗雷德丽卡笑了出来:“我希望奈杰尔没把我父亲也打得鼻青脸肿。”


丹尼尔正色道:“别笑了,奈杰尔真的打了你父亲。他把你父亲往门上撞。你父亲处理得比我冷静。他还让奈杰尔拿走了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


“是你跳舞时穿过的衣服,你父亲说的。”


弗雷德丽卡不能接受比尔受伤这种事情,不能接受比尔是脆弱得会受伤的。


“帮帮我,丹尼尔。”她边说边伸出手去拉丹尼尔的袖子。而她后背袭来一阵变质油脂混合着汗酸和腥气的气味。


“这不是赶来审判的丹尼尔吗?”裘德说,“我看我终于见到您本人了,属于我的、贴心的、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是活生生的,以丰满生动和强健雄厚的血肉之躯出现在我眼前,比我所设想过的更加完美。您是否能从黑暗中把我认出来?我无形的君主?”


“噢!该死!”丹尼尔震惊得不顾礼仪。“你就是‘钢线’!”他情不自禁又骂了一次,“哦!该死!”


“‘钢线’?”裘德喃喃自语,“这是一个我没听过的感叹词。”


“那是我们每次听完你那令人厌恶的声音后,在登记簿上给你取的名字。”丹尼尔说,“很有描述性,不是吗?”


“这是一种恭维吗?我被恭维了吗?基本上,是个不错的名字。我算是个名人了,有了假名。但‘钢线’?似乎也不是特别棒。我的名字是裘德·梅森。以前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在我的世界里,我自己更替自己,我就是我自己的先祖。还有其他事情,会让我觉得扫兴吗?”


“也许吧,”丹尼尔说,“现在请你打电话给别人吧。我得和弗雷德丽卡好好说话了。没空跟你开玩笑。”


“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我很高兴今天见到了您。传道人,您有一种难以预测的美。您虽然外表并不闪亮也不灼眼,但您内在有一道光透射出来。我希望我自己的露面也没有太令您失望。”


丹尼尔在椅子上阴沉地瞪着他。他的眼睛瞄到了裘德·梅森结痂的肚脐眼,眼神继续下移,顺着他那毫无生气的灰色的阴茎,一路下滑到他那嶙峋的双膝。


“你闻起来就像是陋巷中的流浪猫。”丹尼尔说。


“但我还真认识几只。它们是一种机智灵敏的小野兽,它们是我亲爱的朋友。对了,你是否知道,我曾存在于古老的以太媒质中,那时候的肉食取自我朋友的脸颊和耳朵。”裘德·梅森对弗雷德丽卡说。


“你走开吧,”弗雷德丽卡说,“拜托。我有事情要想。你以后可以和丹尼尔说话。”


“不,他不能跟我说。我得走了。你和我先找个地方聊一聊,然后我得走。”


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在一个咖啡座里聊起来。那个咖啡座是个很好聊天的地方,福米卡牌的桌子外围,被隔出一个个小隔间。咖啡座里还播放着背景音乐。弗雷德丽卡,明明曾躲避着丹尼尔,也不愿试着和丹尼尔见面或回复他的信,此刻却几乎被见到丹尼尔时的快乐、被丹尼尔的存在感和真实感所吞噬。泪水不停袭进她的眼眶,又滚滚滑落。她的手从桌上朝他伸过来,擦过了桌上的咖啡渍,丹尼尔握住了她的手。


“并不是你的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还无法面对。我一直是个傻瓜,现在是个害怕的傻瓜。如果不是因为利奥,我也不会这么害怕。因为利奥,我没做过任何对的事情。”


“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打算和盘托出。所有令人遗憾的事情——陌生人的吸引,郊区大宅里的陷阱,为人妻母的恐怖,(她说:“我以为我依然能做我自己,但是,丹尼尔,我根本不是我。”)生下利奥的错误和利奥带来的美妙,内疚感、更多的内疚感,保守的游说者,旧时朋友的探访和来信,丈夫的愤怒,血光,斧头……她都说了。但她没说她无意间发现了“蓝胡子”的抽屉柜,也没说她去米德尔赛克斯郡检查性传染疾病。


丹尼尔仔细聆听着。毕竟聆听是他的工作,而且他了解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歇斯底里地向丹尼尔说着奈杰尔是一个真实到可怕的人,眼泪不断从她尖尖的鼻峰上滴下来。


丹尼尔说:“他告诉我,在‘她’死时,是他慰藉了你。”


“是的,那的确是真的。”


他们两人遽然互视。


“那不是多不寻常的事,”丹尼尔说,他指的是伤逝的心情和痛苦的回忆,“那种痛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可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即使是分享,也不会让我们的处境有任何好转。”


弗雷德丽卡对于丹尼尔有心和他述说丧妻之痛这一点,很是感激,不管他能说多少,她都心存感激。她在桌子上紧握着他的手。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他问她,“离婚吗?”


“我一定要离婚。但是中间还夹着利奥,不会那么容易。”


“你需要一个好律师。我认识一两个,是因为从事这份工作而认识的。我会给你一个律师的联络方式。你最好能赶快联络对方,让整件事情能够善终,不然永无宁日。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和托马斯·普尔住在一起,我们的生活和谐有序地进行着。他家里有个保姆,但我们所有人都分担照顾孩子的责任。况且,利奥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对了,你一定要来看看利奥啊。”


“我会的,我也想去看看他。我的工作时间很长,但我会尽量抽空来的。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要不要一起到约克郡过圣诞节?你父母亲一定会很想见到你——这一点你是明白的,你虽然身陷囹圄,但你毕竟是他们的女儿。我觉得让利奥见见威尔和玛丽也很好——利奥终究是他们的外孙。明明是亲人,却素昧平生,这不合情理。再怎么说,总是血浓于水。”


“但我现在还顾不了这么多。不过,我一定会想清楚的。我此刻充满了恐惧感,我只能先舔舐自己的伤口。我还无法讨论我的那些过错,我对他们所犯下的那些愚蠢过错。”


“没有讨论过错的必要,你跟我一起去就好。”


他们还简短地聊了聊裘德·梅森。丹尼尔描述了他那些以扰人为乐的电话。弗雷德丽卡不齿极了,当然丹尼尔自不必说。


“他想让我们厌恶他。”丹尼尔说。


“好,那我们就一齐讨厌他。”弗雷德丽卡说,“我们就一致对他深恶痛绝,如果那是他想要的。”


弗雷德丽卡的其他几节校外课都不是在克拉布·鲁滨孙成人教育学院,而是在一所老旧的小学里进行的。学校在伊斯灵顿,是个天主教小学,校园里随处可见红色,不怎么好看;学校底层有个食堂,供应火腿、乳酪面包、甜甜圈、马铃薯片,稀得像水一样的咖啡和像灰水一样黑漆漆的茶,但这所学校却有着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名称,叫作“我们那悲郁的女神”。弗雷德丽卡在“我们那悲郁的女神”教的课,也有一个独具匠心的名称,叫作“战后英国文学”。关于这个题目,已经有人写就了一本完整的著作,是位美国人写的,书中指出,所谓的战后英国文学无非写的是那些出身于边远地区的反叛的工人阶级年轻人,坚持自己的主张,为曾经喑哑的自己寻找声音的经历。书中还说“战后英国文学”这个概念本身是很新的。弗雷德丽卡对这种观点抱持怀疑态度:“这位作者难道从来没读过D. H.劳伦斯的书?从来没读过阿诺德·贝内特的书?”弗雷德丽卡读了美国作者写的这本书,对她而言,在阅读审美上极有意思的一点是她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把本质上并不有趣的东西,硬是读出趣味来,可换句话说,很多东西或事情,如果别太用心去看去做,应该是挺有趣的。弗雷德丽卡告诉自己:“我要尽量对金斯利·艾米斯[11]、约翰·韦恩[12]、约翰·布莱恩[13]和其他‘愤怒的青年’保持兴趣,我还要为学生们讲《蝇王》和艾丽斯·默多克[14]。我虽然也出身于乡野,也很有自我意识和个人主张,但我不能认同那些作品里的世界观。相形之下,D.H.劳伦斯就不一样,他渴求知识、奋发学习,他对自然史和艺术史都有钻研之心,他认为人们应该勇敢地脱离矿区村庄,但那些作家却对他的观点不屑一顾,因为他们自己肩上有筹码。我会告诉学生为什么这一点让我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