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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威尔照着他的话去做了。奈杰尔让自己的儿子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又用同样生硬却流露适当温和的嗓音让威尔帮利奥打开箱子,威尔也服从了。箱子被打开了。霍比恩牌的电动小火车显现在眼前,相当细腻精致的玩具,飞天苏格兰人型号的蒸汽引擎、车厢、拖车、轨道、转车台、车站、信号灯、道岔……各种配置,一应俱全。


“但他太小了。”威尔说,他几乎是生气地瞪着奈杰尔。言下之意是说:利奥这么小,玩不起来这么大的玩具。


“我才不小,”利奥说,他把火车头攥在胸前,“我一点也不小,这是我的玩具。”


“我倒认为你可以帮他把玩具组装起来,并教他怎么玩。”奈杰尔对威尔说,“如果有你帮忙,帮他拼接起零件,全部组装起来,他就算小,也可以玩啊。”他对威尔亮出一个温暖又慧黠的微笑,“你要是能帮他,我会很开心的。尽管我也愿意帮他——所有的父亲都想在圣诞节和儿子一起玩火车——但是我不会在这儿啊。幸好你在这儿呢。”


某种程度上,他在这里占领了一些地盘,接着转向弗雷德丽卡。


“你不打开你的礼物吗?”


“我会把它和全部礼物都放在圣诞树下,之后再打开,圣诞节时打开。”


“现在打开它。”奈杰尔说,“我搞不好还得拿回去换,我现在就得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件礼物。”


“什么都不想要!”弗雷德丽卡心里在喊叫,“我什么都不想要!”利奥在一旁鼓噪:“打开啊,我也想看看,打开吧。”


威尔把箱子搬到弗雷德丽卡跟前。弗雷德丽卡无精打采地拉开了绑在礼品包装纸上的蓝色的玫瑰花结。利奥从奈杰尔的膝盖上爬下来,去帮弗雷德丽卡。明晃晃的包装纸沙沙作响,褪去包装纸后,露出的是一个很大的结实的长形盒子,覆盖着银色和粉色的丝网。打开盒子,是一件女装。深炭灰色的高领洋装,两袖紧而长,裙身混编着红色丝线的穗带和刺绣,颜色饱满,却也雅致。款式类似长款的女士袍式上衣,连着的是一条火焰摇曳的短裙。看起来有点像,不,事实上就是库雷热[1]的衣服。和大多数红发的女人一样,弗雷德丽卡基本上不穿红色,但这件衣服恰恰是红色,一条再红不过的朱红色裙子,红得好像能点燃她红色头发中静默的火,能炼出她脸上片片雀斑中隐藏的金。但看到这条裙子,没人说得出话来。温妮弗雷德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马球衫领上衣和一条粗花呢裙子;杰奎琳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双面针织套衫,配一条浅黄色的灯芯绒裤;而弗雷德丽卡自己上身穿着一件牛仔外套,罩在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衫之外。利奥突然说:“你快穿上啊。”


“你试了之后,我可以拿去换,或者拿去改。”奈杰尔说。


“穿上啊、穿上啊!”利奥不断起哄,“现在就穿,我说现在就穿吧!”


弗雷德丽卡,本来一直握着盒盖,想要把盒子重新盖上,突然放下了盒盖,拾起盒子里的衣服,走出房间去换衣服了。


“我想知道,”奈杰尔对温妮弗雷德说,“这附近肯定有个客栈之类的地方,让我住一宿——”


“我们家的卧房可都满了。”温妮弗雷德又说了一句傻话。


“对,全满了,”比尔说,“恐怕客栈里也不会有空房间,应该没有。”


弗雷德丽卡换好了衣服出来。为了让衣服增色,她还穿上了黑色连裤袜,并在脖颈处绾了一个发髻。她真美。弗雷德丽卡从来都不美,尽管她总是活色生香地带着一种迷人气质,但就在这一刻,在这件库雷热洋装里,她是不折不扣的美——“美”这个字眼终于可以用在她身上了。这件洋装像为她量身定做的,她一对小而高的乳房,乖巧又优雅地端坐在胸部的贴身剪裁中,她柔细的手腕、苗条的腰身、秾纤合度的臀部,尽管都被覆在这一席丝织面料底下,却透露出恰到好处的美感,她身上的每一块凸起或每一方凹陷都相连起来,有了必须存在于原处的理由。只能说这件洋装的款式是奇特的、正式的、考究的、强烈的,裙幅离膝盖明明是那么长,让这件洋装乍一看让人觉得,太孩子气,像女学生穿的无袖制服或洋娃娃穿的小短裙,但穿在她身上就不是。弗雷德丽卡的一双长腿在裙裾的衬托下被拉得更修长,她的大腿如果再多一英寸,就会破坏令她曲线毕露的既简约又复杂的版型设计。她伫立着,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禁不住夸赞:“美!”奈杰尔狠狠回瞪他一眼。


“我不能收下这件衣服。”弗雷德丽卡说,她的话根本是一连串背弃,背弃了公认的事实,背弃了奈杰尔对她躯体肌肤的精确理解,背弃了自己的构造机理,背弃了自己的举止分寸,背弃了这件只能由她穿的衣服。


“每个人都说男人没办法帮女人买东西。”奈杰尔丢出一句,弗雷德丽卡则没接话。奈杰尔继续说:“男人当然可以帮女人买衣服,只要他用了心。当我看到这件衣服上的红色时,我知道:就是它了。这有点冒险,但应该会适合你穿,果然是适合的。弗雷德丽卡,你不得不承认,这件衣服的确令你增色。你一定要收下它,我没什么附带条件。不管你——也不管我们会做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收下它,它就是你的衣服,没有人能穿出你穿的效果。利奥喜欢妈妈这么穿,对吗?”


“我喜欢!”利奥嚷着。


温妮弗雷德给她的女婿端来一壶新的茶,尽管她不认识她的女婿。利奥重新坐回奈杰尔膝上,弗雷德丽卡还矗在那儿,鹤立鸡群却明丽动人。这件衣服把她和大家区隔开来,她像被包裹在赛璐玢玻璃纸里一样。她不情不愿地望着奈杰尔,带着一丝钦佩:他在做某些事情上,的确自有一套。奈杰尔向温妮弗雷德讨教,哪里能有让他容身一晚的当地小旅社。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本想要建议他去住巴罗比的“大个头儿”旅社,但看了弗雷德丽卡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利奥说:“你可能可以和我们一起睡在这里啊,可能可以吧。”


“我并不这么想,”奈杰尔对他说,话语里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故作爽朗,“现在还不行,我不觉得可以这样安排呢。”


村里的大钟响了。玛丽说:“我们快赶不上教堂的圣诞颂歌了,我们得快点走啊!”


“我可不去。”比尔说,“别叫我去。”


“不会叫你去的,”玛丽说,“但是爸爸会去,还有外婆、威尔、杰奎琳和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你们也会一起来吧?”


“为什么不呢?”吕斯高-皮科克边看杰奎琳边说。


“马库斯舅舅会和杰奎琳、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一块儿去,那么你们呢?”玛丽问,她充满疑惑,先看着弗雷德丽卡,又看向利奥和奈杰尔。


“去年我们也去唱圣诞颂歌了呢。”利奥说。


“没错,”奈杰尔说,“我们去年去的是史派森德镇。挺好玩的,是不是?我喜欢圣诞颂歌,它们让我们和祖先有了联系。我的祖先们全都长眠在史派森德镇上。”


“我们可碰不上祖先。”比尔说。


“每个人都有祖先。”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说,他用自己遗传学者的眼睛,认真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一起去唱圣诞颂歌吧,”利奥对奈杰尔说,转脸看向他还穿着“圣诞礼物”的妈妈,“你也快来啊。”


“我得先换掉这件衣服。”


“不用了,就穿着这件吧。”


弗雷德丽卡终究还是脱掉了那件衣服。


只有比尔一动未动,其余所有人都披上了大衣,横穿过弗莱亚格斯村,去到圣卡斯伯特教堂。他们被笼罩在烛光之下,唱起了古老的歌谣——《齐来崇拜歌》《圣婴降临人世》《睡吧,我的宝贝》《东方三贤士》《在晴朗午夜降临》《冬青树和常春藤》。利奥站在他的爸爸妈妈之间,偶尔拉着两个人的手,既隔开了他俩,又联结了他俩。丹尼尔站在威尔和玛丽之间。大家都会唱的部分不是太多,但偶尔有一两句甜美的歌声划破沉寂。出人意料的是,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有一把清亮、无惧、悦耳的男高音。玛丽特立于波特家族里的一众人,她是真的会唱歌,清甜又轻柔,唱了不少。弗雷德丽卡回想到念书时的大合唱令她困窘,而她现在已然是个成年女子,明明有自主权,却依然困窘于自己的言行和选择。


温妮弗雷德想起斯蒂芬妮,频频拭泪。


威尔则无法为死去的母亲哭泣。


奈杰尔的男低音偶尔会走调,但却为这一切增添了有用的、必要的喧闹。


丹尼尔想起降临在稻草中的那个“婴孩”。丹尼尔也想到自己的孩子,自己只陪了他们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又想到圣母马利亚的孩子,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被弑杀。他也想起自己不愿意想起的那张脸,也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精神从那张脸上转移开,比如投入圣歌的演唱上。“冬青树结出的浆果,如血一样红,马利亚诞下甜美的耶稣基督,为可怜罪人降善[2]。”


回到了比尔家,每个人都试图留下奈杰尔和弗雷德丽卡独处,好让他们俩谈话。弗雷德丽卡一点也不想和奈杰尔谈什么,但每个人“坚持”着消失了: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和杰奎琳各自回家,比尔去了书房,马库斯和温妮弗雷德开始包装礼物,丹尼尔和两个孩子去洗漱。奈杰尔、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一起坐在起居室里,入夜后一片漆黑,起居室的壁炉里烧着柴火。


“我们从来没住过一间美丽的房子。”弗雷德丽卡若有所思。


“听着,”奈杰尔说,“和我一起回家吧——不用回去过圣诞节,因为我知道你会在这里过节——但是可以回我们自己的家住几天,比如节礼日[3],或者节礼日的隔天——我们可以聚聚——我们可以谈一谈,理出各种事情的头绪。连我们的马,小黑,都在思念利奥,更不要说皮皮、奥利芙姑姑和罗萨琳德姑姑。不能和利奥一起过圣诞节,她们伤心极了,而圣诞节正是家人们共聚的时刻啊——”


“我就在和我的家人们共聚——”


“反正我找到你了,因为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因为家人们对你如此重要。我想你必然知道家人们是重要的,我想你也必然知道利奥应该和他的家人们在一起。”


“我好想看看小黑。”利奥说。“我想每天都看到它。”他说,“妈妈,我们就回去看看它,行不行?”


“我做不到。”弗雷德丽卡拒绝了儿子。


“就几天而已,你还忍受不了我们几天吗?”奈杰尔问。


“无法忍受。我绝对做不到,我不会回去的。”


她也无法在利奥面前大声忏悔自己的负疚。她犯下多可怕的过错!她从不该走入这段婚姻里,现在每个人都因她的过错而遭罪。


奈杰尔说:“那么就让利奥一个人回去。让我带他回去见皮皮、小黑和姑姑们。我们都爱他,他是我们的,那也是他的房子,我总有权见我自己的儿子吧。”


弗雷德丽卡垂首丧气,她很明白如果利奥回到布兰大宅,她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当然,除非她也一同回去。她惧怕回去,身体和精神上都惧怕。她根本无法再回到那个地方。但奈杰尔要见儿子、宠儿子,又是天经地义的。她相信一个孩子需要双亲——在原则上相信,她认同共同监护。她也不免担心,她偶尔也病态地、困乏地这么想:利奥住在布兰大宅的话,他最终会是快乐的,他的人生会有一个定式,事实上他就是按照那个定式被抚养到现在这么大,从某一方面来说,那个定式就是他所要继承的一切。她还想到,利奥可能会被送走,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就被送到寄宿学校里去,像当时的奈杰尔那样。可她又想起自己在穿越丛林时,那具紧紧伏在她身上、与她生死相依的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