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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他们的对话被房间另一端一阵尖厉的嘈杂和混乱的争吵打断。原来是女士们——这些男宾的妻子们,正聚在一起。在克罗的“推测”中,她们本该安静地讨论洗衣机和衣服。弗雷德丽卡已经加入了这群女士,她们包括了:鲍曼太太,肤色深、身材壮,穿着一件印花丝裙;斯克罗普太太,她是一个姿色有些残褪的金发女子,裹在一套黑色小洋装里;伦尼太太,身形高大;穆勒太太,有些怪异;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是个矮小、灵敏、警觉性高的女人,还有一位,高挑、身材方正、身穿紫红色的方形低领闪缎鸡尾酒裙——这是威基诺浦夫人,她的头发剪得很齐整,留着刘海,硕圆的杂色眼睛,手上戴一条金手链,举着一根香烟,擎着一杯橙汁。弗雷德丽卡是在场唯一一个见到她时毫不惊讶的女人,其余所有人虽然都知道北约克郡大学的副校长已婚,却从来没在社交场合见到过他的太太。有人轻描淡写地说她生病了,不过也从来没有人对她的“病况”刨根问底——这情有可原,毕竟这是副校长的私事。另有一种谣传,说她是个像柏莎·罗彻斯特[6]一般的女人,她疯了,并被禁锢着。但是她此刻正在这里,以血肉之躯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她没有参与任何会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毯,再不就是偶尔望向那幅画着马西亚斯的画,轻微地摇晃着,好像她踩在中等高度高跟鞋里的那双脚不怎么舒服。


女人们正在谈着的,不是衣服,也不是洗衣机,而是忧郁倾向。她们描述着醒来时的惊慌失措和起床的艰辛,还有一天一天时光有时疾逝如白驹过隙,有时拖沓到漫长无望,只能听着时钟,听着广播,洗着衣物。她们还说到卡尔弗利的医生,不知道那医生能不能开点药,也不知道就算开了药,吃下去管不管用,当然,她们连究竟一个人该不该吃药也争辩了一番。她们的话题也包括:对孩子乱发脾气的程度可以到多么糟糕,她们达成的共识是对孩子的看法,孩子就像是一些庞大的罐子等着母亲们把生命力统统倒进来,也像一刻不停狂奔的电气化交通工具,亟待母亲们提供能源,而作为能源提供者的母亲们本身就没有完善的能源再生功能。鲍曼的妻子芙勒尔·鲍曼轻笑着说:“他们也像年轻强健的肉食动物,他们大清早微笑着、自动自发地吃着麦片和字母形状的小块意大利面,其实就是在吃母亲的肉身。”她们说都曾抱怨过自己的母亲有过忧郁症状,现在轮到她们自己了。布伦达·平彻问:“你们不能工作吗?”于是这群女人开始了像合唱一样冗长的描述,描述她们为争取工作所付出的努力——有的确实能得到一点打字的工作,而伦尼太太找到一个教夜校的工作,但她的临时保姆总是三番两次不能来,所以她课也教不成;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更语出惊人——她说想回去从事科研,去读个博士学位,但她丈夫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社会学学者布伦达·平彻没有为这场谈话贡献属于自己的意见,她不多搭腔也从不分享。她只是专注聆听着。她的棕色羊毛衣有点不尊重场合,头发也细长发灰。虽然没说几句话,她却问了弗雷德丽卡她的身份和职业。弗雷德丽卡说自己正和丈夫分居,一边教书,一边为出版社写读书报告,以求谋生,弗雷德丽卡还说,想做更多事情。她说,在工作和儿子之间,很难兼顾。威基诺浦夫人插话了:“你的丈夫应该能负担你的一切,所以你并不需要工作。”


“我不想伸手向他要钱,即便是要钱也不是要来给我自己用的。我喜欢工作,我必须工作,我必须思考。”


“社会学家”问:“你在生儿子之前,对工作抱有同样的想法吗?”


“如果你没做好育儿的准备,”威基诺浦夫人厉声道,“你根本不应该生下孩子。”


威基诺浦夫人疾言厉色,她的声音浑浊起来,脸色变得通红。


“我要是照顾不好自己的话,也不能照顾孩子啊。”弗雷德丽卡回应。


“你生来本不是为了单单照顾自己的,”威基诺浦夫人反驳她,她踩着高跟鞋的双腿一直颤颤巍巍,而她始终看着地上,“为众生失去了灵魂的那个人,将拯救一切。”


弗雷德丽卡也被激怒了。


弗雷德丽卡说:“我不认为你对我足够了解,所以你不应该对我的人生妄下断言。”


“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好女人!”威基诺浦夫人提高了音量。


弗雷德丽卡注意到自己竟然把手缩进了口袋,试图把手上的结婚戒指推下来。弗雷德丽卡环视四周的女人们,几乎全都垂首低目,脸上挂着僵硬而不幸的微笑,只有布伦达·平彻是个例外,她用一种冷漠的口气问:“威基诺浦夫人,你为什么说她不是个好女人?”


“我可以看到她头四周绕着一团邪焰,她想要毁掉她的男人和孩子,”威基诺浦夫人语气中满是坚定,“这些事情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如果你眼力够好的话。”


弗雷德丽卡说:“对不起,我还是离开好了。”


“你给我留在原地!”威基诺浦夫人一声令下,“好好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斯克罗普的妻子卡米拉·斯克罗普急忙冲去拽副校长的衣袖,让他赶快过来,他的妻子正怒气冲冲地欺压着弗雷德丽卡。威基诺浦夫人的手高举着,是要抓、要握,还是要抑制住自己,都不得而知。


“伊娃!”杰勒德·威基诺浦大声喝止他的妻子。


“我必须畅所欲言。”


“不,亲爱的,你不能。你必须致歉,然后回家。就现在,伊娃,说对不起。”


他双手环抱着他的妻子,把她架离。


伦尼太太说:“我就知道我们不该谈什么忧郁症,我就知道我听说她在锡达山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的事不是空穴来风,我就知道我们早就应该停止忧郁症的话题,这就是我对这一切的总结。”


穆勒太太则说:“我觉得她可能有酗酒问题。”


“相当严重的酗酒问题,”考德尔-弗拉斯夫人,“我留意到这一点了,真是令人惋惜。”


没有人直接与弗雷德丽卡对话,弗雷德丽卡也觉得自己现在被标记成“不是个好女人”——即使伊娃·威基诺浦的精神问题很严重,她口中的话根本不能视为合理。


弗雷德丽卡终于把结婚戒指推了下来,她联想到了霍比特人佛罗多·巴金斯[7],摘下了那枚让他隐身的魔戒。


布伦达·平彻趋前,把弗雷德丽卡拉到一边,问:“你心情怎么样?”


“哦,有一种不明所以的罪恶感。我‘不是个好女人’,这一点被她看穿了。换作是你,你的心情会怎么样?”


“我猜应该和你的感受差不多吧。”


布伦达·平彻缓步离开。弗雷德丽卡打量着她。她是一个大学里的讲师,是一个局内人——并非局外人,但是她的姿态耐人寻味,她把自己降级,和身处“局外”的另一半混在一起,和那些“配偶”混在一起,和那些社交场合里的“附属品”混在一起。弗雷德丽卡好奇这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的用心。但亚历山大走过来找她,她也顺势忘了布伦达·平彻这个人。


布伦达·平彻隐匿于马修·克罗同样装着护墙板的洗手间里,打开了她的手提包,取出一个卡带式的录音机,抽出了一卷卡带。她正在进行的是一个有趣的暗访项目,她录下的是大学教授、讲师的妻子们的生活和交谈内容,她考虑日后在适当的时候,将这个暗访扩大化进行,比如,调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的婚姻生活。她详细记录她们的语言习惯、遣词造句,她们的失意后悔、寄托展望,她们的群体对话、无言隐情,她记录这一切,就像莱昂·鲍曼记录树突和神经胶质的性状一样谨慎缜密。20世纪70年代早期,布伦达·平彻会写就一本书,书名为《母鸡派对》,这本书将极其畅销,并改变许多人的生活,也包括她自己的生活。此刻,她迟疑的是,抹去威基诺浦夫人的失控爆发是否更符合伦理道德?当然是符合的,但她宁愿悖德,也不能删掉这段录音,这是为了维护这不合常理的癫狂不智、这无从探究的失格愤懑两者间所牵连出的一种美学意念,尽管说到“美”,布伦达·平彻根本不知道那个富有的红发女人穿着的那件昂贵的洋装好看在哪里。她第一眼从那件洋装上读取到的是:傲慢。她心想:“弗雷德丽卡自以为是个人物,而在弗雷德丽卡眼中,我不过是呆滞又惹人厌的家伙。”这么想着,她给录音机换上了一卷新卡带。


[1] 库雷热(Courrèges),法国服装品牌。


[2] 该句是《冬青树和常春藤》中的歌词。


[3] 节礼日(Boxing Day),圣诞节次日。


[4] 马西亚斯(Marsyas):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5] 高尔基染色,神经细胞染色法的一种。


[6] 柏莎·罗彻斯特(Bertha Rochester),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小说《简·爱》中的人物。


[7] 佛罗多·巴金斯(Frodo Baggins),英国作家J.R.R.托尔金史诗奇幻文学作品《魔戒》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