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行不行得通。”她虚弱地说,她可能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她想:我可以让利奥回去住一晚,再回来。他会回来的。
“你怎么想呢,利奥?”奈杰尔问,“你想回去和我一起住吗?”
“这不公平,”弗雷德丽卡说,“你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来做选择?”
“你就让他做过选择啊!”奈杰尔一时暴怒,声音狂躁,“你就那么带他走了,不顾他的意愿,也不顾我的意愿,和你那群下贱的朋友野蛮地带走了我的孩子——”
“是他要跟来的——”
“啊,你自己承认了吧,所以如果他没有要跟来的话,你就准备遗弃他对吗!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让他回到我身边。布兰大宅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利奥,你是不是要跟我回去?”
“除非妈妈也一起回去。”利奥说。
“我们就回去一两个星期,妈妈回不回去都无所谓。要是你能说服妈妈,那更好,要是不行的话——”
“你不能这样对利奥!让他回到他外婆的身边,让我们两人单独讨论!”
“利奥,你要不要回去?跟我回去,我们回家。”
“你听好,奈杰尔。我死都不会回去,我一开始就不该跟你去那个地方。就因为我跟你去了,现在的一切都是我铸成的错,没错,我说的是一切。我认为我们应该平静地离婚,然后平静地解决所有事情。但利奥,他是选择跟我来的,他现在跟我在一起。不过以后,我们应该有个——有一个正式的安排。”
“不会的!如果你以为我会轻易给你离婚的快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我就是这么定的,我不会放弃我的决定。”
“我是绝不会跟你回去的,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事实就是这样。”
“利奥!你跟我走!就现在,收好你的小火车,我们走!”
“利奥——快去找外婆,我会在这儿跟你爸爸解释清楚——”
“贱人!”奈杰尔骂了出来。他冲到弗雷德丽卡跟前,钳住她的肩膀。弗雷德丽卡退缩着、挣扎着。“贱人!”奈杰尔继续骂弗雷德丽卡,“居心叵测的贱人!”他的手掌就快甩到她脸上。“我看你敢不敢——”他咆哮着,声音因一刹那间蒸腾起的怒火浑浊起来。利奥开始尖叫,他惊声尖叫,不停尖叫。所有人都拥到了起居室。丹尼尔上前要护住弗雷德丽卡,奈杰尔只得放手。利奥跑到外婆身边。
比尔对奈杰尔说:“事已至此,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我们俩根本没事。”奈杰尔说。
“根本就是有事!”弗雷德丽卡说。
“快走吧!”丹尼尔说完,握着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两人的手,把他们俩带离房间,比尔继续对自己的二女婿怒目而视。
“我不想评断到底谁是谁非,”比尔说,“因为我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知道人无完人。我再说一遍,请你离开这里——直到弗雷德丽卡说想要见你。我们是她的血肉至亲。”
“利奥也是我的血肉至亲。”奈杰尔大喊。
“这我们都知道,但现在真的不是一个争辩的好时刻。请走吧。他们都说,有数据可证,圣诞节摧毁的婚姻远比维系下来的多太多。你以后再来吧,请回去吧。”
奈杰尔想讲点逞凶斗狠的话,但注意到他上次“造访”时在比尔头上造成的伤疤,于是他停止了,撤退了,夺门而去。
可能是奈杰尔的原因,他们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圣诞节当天享受着彼此的陪伴。温妮弗雷德和玛丽努力把房间收拾得温馨美好,这栋位于马斯特斯路上的房子从来就没如此温馨美好过。圣诞节那晚,他们吃了传统的美味晚餐,火鸡烤得很好,蘸酱也辛香合宜、辣度适中,火鸡腹内的填充物也满是香草和味道奇趣的香料。弗雷德丽卡和比尔谈笑风生,她说着自己下个学期将要开的小说课。她告诉她父亲向成年人教授文学是怎样的经验,告诉她父亲她是怎样讲解《恋爱中的女人》的。他们谈到了《恋爱中的女人》主人公之一“伯金”的问题——伯金本身是一个教职人员,不是写作者。
比尔说:“你总是可以在合上D. H.劳伦斯的书后,发现心中灌注了满满的对劳伦斯的盛怒。那是多么愚蠢的一个男人,有时候甚至是个卑劣的男人——华而不实、刚愎自用。但你和他的书诀别了一段时日,当你重新打开他的书后,你发现他的语言、他的视觉,都在向你闪光,是一种权威的光芒,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我一开始一点也不懂该如何教书。我心想:这该多枯燥乏味啊。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这个过程反而让一切都更加真实——你穿梭于另一个世界,也栖居于这个世界——你发现你栖居的那个世界比以前真切多了。如果没教书,我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没错,这就是伯金那个老家伙所欠缺的,弗雷德丽卡,你看,他没有你这样的本事。”
“下个学期,”弗雷德丽卡说,“我要教:《包法利夫人》《白痴》《米德尔马契》《城堡》《安娜·卡列尼娜》,或许还会讲讲《曼斯菲尔德庄园》甚至《恶心》。”
“人生啊……”她想说的是,尽管她正在列举、谈论文学书籍,但她说的是文学中的人生,而且她的人生在文学对照下也一样鲜活——她怒火滔天的丈夫有一个像蓝胡子一般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粉红色的橡胶秽物,而且他是一个学会了如何将他人残杀于无声的男人。弗雷德丽卡想:“我自己的人生啊,就这样蒸发消散了吧。”她笑望着父亲,想象着父亲拥有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他在斯卡布罗的课堂上讲读《荒凉山庄》,在卡尔弗利的课堂上为学生们诠释《失乐园》。她似乎看到她父亲幻想中的画面——恐龙在雾茫茫的伦敦街头昂首阔步;天使闪着的微光从花园远处的树木枝丫间透过来。
圣诞节的下午,她帮着威尔和利奥组装小火车,三个人像是组成一个很棒的团队:弗雷德丽卡不动声色地帮助利奥,让利奥既知道自己拥有这辆小火车,也让利奥能发挥主动性,来组装零件,而不会因威尔的不耐心或争强好胜而为难。同时,弗雷德丽卡也适时咨询威尔的意见,威尔的确能给出像样的意见。丹尼尔则在一旁看着他们,他曾提供过帮助——就一次,但威尔把那块铁路的零件从丹尼尔手里一把夺过来,并装在了特别叫人预料不到的一个位置。丹尼尔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填补孩子们所欠缺的母爱,可即使是弗雷德丽卡,在“母性”这一部分,也是极其薄弱的。她瘦弱,反应快,却看得出她很紧张:两个男孩根本不把她视为成年人,当然也没有以同龄人的身份对待她——或许是介于成人和儿童之间的一种人。利奥跟他妈妈在一起时,基本上是把弗雷德丽卡当成囚犯看管,动不动就专横地伸出手,把她拉回自己身边,生怕她离自己太远。丹尼尔记得斯蒂芬妮说过,她们两姐妹的童年没有“玩”这个概念,两姐妹没人“玩”过什么,所以丹尼尔知道弗雷德丽卡正在努力动用自己的智慧,来融入育儿和亲子相处这个过程,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并不得心应手或自然而然。
“我自己的儿子啊,”丹尼尔心想,“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儿子像他一样一根筋。他自己深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存活下来的唯一方法是忽略自己的感受。威尔也继承了他这一点,感到自己是被遗弃的人,而且不轻言原谅。丹尼尔预料到,他们这对父子终有一刻会后悔不该苛求、冷待对方,当那个时刻到来时,绝对为时已晚——丹尼尔知道肯定会是这样,但此刻他无能为力。他无法和威尔心灵相通,因为他们都坚持自我。玛丽却不一样,她需要丹尼尔的关爱,她期盼得到丹尼尔的关爱,也在看起来不可能的情况下,制造出父女情感交流的机会,丹尼尔也不吝于向玛丽伸出双手、敞开心扉。
“你应该和你爸爸说话的。”弗雷德丽卡对威尔说。
“但我并不想和他说话。”威尔很倔强。
“可能你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吧,”弗雷德丽卡说,“大多数人和父亲的相处都是类似的。”
“我不想跟他说话的情形更多一些,他过早地离开我身边,就那么轻易地走了。但没有他,我也挺好的。”
“他那时候整个人支离破碎——”弗雷德丽卡用和成年人对话的口吻对他说,“他不成人形,无以为继,他们两个人太亲密了,我是说他和斯蒂芬妮。斯蒂芬妮过世的打击,他承受得比任何人都要多太多,你必须试着了解这一点。你和他这么相像,你一定能从某个程度上了解他的感受。”
“但是我了解什么并不重要。”威尔语气冷淡,“因为我无法改变自己。我也支离破碎过,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弗雷德丽卡说。
利奥又爬到弗雷德丽卡身上,他把双手圈成环状,像老虎钳一样钳制着弗雷德丽卡的颈项。威尔看着利奥的举动。弗雷德丽卡几乎是把利奥从自己身上推下来,却又紧紧搂住了利奥。威尔说:“我自己应付得很好。”
“我看得出来。”弗雷德丽卡从利奥的头后探出头,对威尔说。威尔为铁路装上了最后的一块,完成了轨道的铺设。
“现在可以打开电源了,”威尔说,“火车头已经连接好。看看能不能开起来,看看轨尖管不管用。”
“让利奥开电源吧。”弗雷德丽卡说。
“利奥,来吧!”
火车得到了电能,绕着迷你的人工造景开始了它的旅程,先穿越了一个轨道,再经过一个车站,又驶离了一个月台。利奥把电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别弄坏了电源开关啊,”威尔说,“轻点,你试试看转车台。”
两颗小小的头颅凑在一起,俯首去查看铁轨。这时候丹尼尔回来了。
“我父亲曾经驾驶过火车头,”他对威尔说,“也就是你的祖父。”
弗雷德丽卡以为威尔会想站起来、离开这个房间,但他只是移动了一下轨尖,在沙发后面推了小火车一把。
小火车动力十足地行进着,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全家人的好脾气在圣诞节过后的那天也延续着。家里有些人当晚还被请去北约克郡大学校长马修·克罗在朗罗伊斯顿的伊丽莎白式宅邸里参加酒会,而这个庞大宅邸的其他部分现在属于北约克郡大学的校用建筑。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和马修·克罗一起过的圣诞节,亚历山大·韦德伯恩也会在这个酒会上现身。从弗莱亚格斯开车到那儿真是很长的一段路,弗雷德丽卡、比尔和马库斯坐比尔的车同去,马库斯开车。丹尼尔则和他的两个孩子、温妮弗雷德留在家里,他也帮忙照顾利奥。
克罗在他装有护墙板的书房中为宾客们送上了香槟。克罗站在他收藏的那幅被活活剥皮的马西亚斯[4]画下,显得更加苍老,他虽然脸色红润,但应该是忙乱导致的潮红,他的头发也稀疏多了,整个人都缩水了。弗雷德丽卡穿的是库雷热的洋装,她告诉自己除此之外,没有带更适合的衣服,也提醒自己可以稍微花点心思让这件衣服真正属于自己,切断这件衣服和奈杰尔的关联。另外,她今晚和第一次穿它时那晚,一样美。
房间里挤满了人,有些人是弗雷德丽卡认识的:亚历山大在那儿,跟北约克郡大学副校长杰勒德·威基诺浦教授说话。还有埃德蒙·威尔基,肤色黑、动作快,比他以前胖了些,正在和哲学家文森特·霍奇基斯说话,还有一个稍微黝黑的男人转过身来,那是拉斐尔·费伯。看到拉斐尔·费伯时,弗雷德丽卡此时感到,人类在毫无预期之下看到一个自己爱过的也爱过自己的人时,所触发的那种微弱惊讶。拉斐尔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神迅速移走。他肯定是要和文森特·霍奇基斯待在一起的,那是他的老朋友。克罗则要带比尔去和威基诺浦、亚历山大讲话,亚历山大的话题不外乎是斯迪尔福兹委员会和英语教学法,弗雷德丽卡也跟着比尔去了,她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拉斐尔。亚历山大一手搭在弗雷德丽卡肩上,问候她过得怎么样。之后,亚历山大原本的话题又继续进行下去了。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现在分成了两派,分化的原因并不是英语作为语言的讨论,而是到底该采用怎样的教育方法。亚历山大描述这两派时,以亚瑟·比弗为分野的代表。其一是“爱欲”派,与之对立的是“权力意志”派,前一派相信的是爱与自由,后一派遵循的是规则和权威。威基诺浦说:“语法,被牵涉进来是因为当权者在法规制定中留下了困惑,另外,从人们可被视为天性的部分中,也发现了规则和规律。这是一个古老的讨论,只是在时下有了新的转折。一个人可以无动于衷,只要他曾经是无动于衷的,他就可以凌驾于这一切烦冗之上。”比尔说优质教育的秘密是去理解那些学习的人,去在意那些被学习的内容。弗雷德丽卡突然想起裘德·梅森扰乱了她讲D. H.劳伦斯那一堂课,裘德·梅森更搬出了尼采。“只有被视为一件美学产物时,这个世界才能在永恒中拥有其合理性。”弗雷德丽卡以尼采的名言为启,说起了自己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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