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为一群不认为自己应该了解历史、不相信自己必须学习历史的艺术系学生讲解D. H.劳伦斯,但我总是被一个裸体的、灰皮肤的中性化模特打断,他披着一头灰色长发,用他拉锯似的声音,不断复诵着尼采的话。”
大家都笑了,关于教育的话题持续着。
马库斯见到了他几个同事。有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身材矮小,一头粗硬的白发,嘴唇上方还留了整齐、洁白的髭须,他是一个曾研究过鸽子脑细胞蛋白质合成的生物化学家,并且对新学科——神经系统科学有着审慎的兴趣。和他挨着的是雅各布·斯克罗普,他的专业领域是人工智能;还有莱昂·鲍曼,他对脑细胞结构、树突、神经元突触、神经元轴突、神经胶质进行着细致的生理学研究。雅各布·斯克罗普是英俊的男人,有一种几经雕刻的感觉,像一个中世纪的僧侣,脸形修长,头发精短。鲍曼矮一些,肉也多一点,嘴唇很红,头发很卷。马库斯的研究,暂名为“电脑模式与人脑活动”,在斯克罗普的指导下进行,斯克罗普正使用不同的运算法则,构建原始的电脑,来模拟人类的认知和学习过程。马库斯并不全然欣赏斯克罗普,但马库斯欣赏鲍曼,而且他和鲍曼都为高尔基染色[5]切片的脑组织、为神经元所组成的错综复杂的树枝状空间形态感到震惊又排斥,但鲍曼就在这个研究领域中工作。马库斯喜欢的是与数学相关的东西,并且非常拿手,不过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正在做的是不是自己想做的。威尔基对斯克罗普研发的电脑模型有些热衷,因为这也与威尔基自己的工作相关,威尔基探研的是认知扫描和形态辨认。比如,他试图弄明白:眼睛究竟需要获取多少信息,才能让大脑得出“这是一棵树”“这是一张脸”的结论。威尔基也在假象、错觉上探索,因为大脑似乎能够自动为盲点做空间补充,将空白之处以图形填满,就像为桌子铺桌布一样——概念上差不了多少,但大脑铺的却是一块想象出来的、假定存在的桌布。
科学家们讨论记忆,讨论思考的化学机理,讨论视觉的运作方式。
教师们讨论规定和允许的政治关联,讨论孩子们如何学诗歌,讨论函数表、讨论字母表。
马修·克罗把弗雷德丽卡带离了教师们的小团体,引荐她去认识语言学院的院长尤尔根·穆勒、英语系教授科林·伦尼。科林·伦尼是苏格兰人,他的主要研究课题是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创作。尤尔根·穆勒、科林·伦尼他们这几个人其实和文森特·霍奇基斯、拉斐尔·费伯等人,属于同一个小团体。克罗对弗雷德丽卡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对在大学里我所能触及到的各方各面上发挥最有利的影响力,也全心投入。我尽力去理解杰勒德·威基诺浦的文艺复兴论调,在某些教学或思考的方法上,试图把艺术和科学结合在一起。但你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分成派系的,他们是怎么在小团体里和自己人说话的。看那边那位社会学讲师布伦达·平彻,还有那些教授、讲师的妻子,她们也有她们的小团体,谈论的都是女人永远都要谈论的话题,这毫无疑问。但她们肯定不是在谈论时装,她们的着装整齐划一地丑陋,你不觉得吗?而你却恰恰相反,你艳光四射。这很冒昧,但请恕我冒昧,亲爱的,你为什么能穿得出来一件如此靡丽的衣服?我听说你结婚了,你走入的肯定是一桩好姻缘,你的衣服说明了一切。”
“我的婚姻一团糟,几乎是一场灾难,从头开始就是个错误。我绝望透顶,这件衣服是我丈夫用来哄我的一件礼物,我实在不应该穿上,因为它无法使我得到慰藉,但它是我目前最得体的一件衣服——或者我根本不该抗拒它。我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想知道你的经历。不过,这可以以后再说。你现在可以往我的窗外看看。看看那些侵占我这座伊丽莎白式天堂的教学楼。语言楼、进化楼、数学楼,社会学楼,或者说社会科学楼?——这些楼的‘主人’为各自学院建筑的名称吵个不停——他们的争吵永无止息。他们还没有在不同学院建筑起相连的通道,我相信建成之后,看起来会像个大蜂窝。”
穆勒和伦尼都不愿和弗雷德丽卡说话,他们正就卢卡奇提出的“沃尔特·司各特是相比于其他英国小说家,在欧洲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这一观点进行着友好的辩论。穆勒的研究范围覆盖了尼采、弗洛伊德、托马斯·曼和末期的欧洲文化传承;伦尼曾写过论述沃尔特·司各特、歌德、巴尔扎克、乔治·艾略特的著述,两人的著述都是大部头,颇有分量。他们只觉得穿库雷热洋装的女人无聊到不值一提。随着讨论逐渐热络,两人越靠越近,背身向弗雷德丽卡。拉斐尔终于过来与弗雷德丽卡寒暄,他问弗雷德丽卡是否记得文森特·霍奇基斯,但霍奇基斯这个人外形没有什么记忆点,弗雷德丽卡每次见霍奇基斯,都不太有印象。弗雷德丽卡对霍奇基斯微笑致意。拉斐尔却很直截了当地对弗雷德丽卡说:“婚姻生活想必很适合你吧?弗雷德丽卡,你看起来争芳吐艳。”
“争芳吐艳”从拉斐尔这个精准、神秘的人口中说出,完全在弗雷德丽卡的预料之外。在弗雷德丽卡听来,这句话带有敌意,既不公允也不恰当。
“婚姻生活并不适合我,我步入婚姻后发现自己一无是处。”
“这样啊。”拉斐尔说。
弗雷德丽卡细细打量拉斐尔的时候,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沉默中,弗雷德丽卡想:“我上过他的课,我坐在很靠近他的位置上,我爱过他,无论从‘爱欲’还是‘权力意志’的观点来说,我都爱过他。”拉斐尔像克罗一样,尽管出于不同的原因,身形却同样矮小,简直像一道光从他们身上抽离。这真可怕,当我们意识到我们不再爱我们曾不顾一切地恋慕着、渴求着的人或事时,难道不会惊悸?那是一种死亡,可与此同时,弗雷德丽卡感到,这也是一种释重,是自由的开始。拉斐尔这张脸,这张表情坚决的脸,此刻不过是一张脸。
“我们刚才在评论这张画上的马西亚斯,”文森特·霍奇基斯说,“拉斐尔简直不能与这幅画共处一室,拉斐尔认为这幅画应该被隆重地烧毁。”
弗雷德丽卡感到心中腾起一股气急败坏地想要替这幅画辩护的欲望,马西亚斯的主题画作总是让她激动得颤抖、恶心,甚至也能给她带来一种快感。她看着画,画中的农牧神马西亚斯被吊在树上,毛皮垂至脚边,嘴唇被拉扯到露出尖利的牙齿,他的整个身体闪耀着黑红色,好像是把血块喷到身前的喷泉水池中。他的生理结构被勾画得非常准确,他充血的肌肉在肩胛和腹部扭曲堆积。
“它表现的是艺术和痛苦。”弗雷德丽卡说。
“我会不知道吗,”拉斐尔说,好像对于她过于简省的总结表示轻蔑,“但这幅画不对劲,品位并不高。”
“你的说法则挺时髦的,”霍奇基斯说,“你看过《马拉/萨德》吗?在疯子、犯人和行刑者的号叫中,新世界才能诞生,新事实才被揭露。”
“别犯傻了。”拉斐尔对自己的朋友也不口下留情,他对霍奇基斯表现出如同对弗雷德丽卡一样的不屑,“这幅画只能令我作呕,看了之后只会令人幸灾乐祸,我们每个人心底暗藏幸灾乐祸的感受,却刻意保持缄默。我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正视自己的卑劣,我不赞成的是沉溺于邪恶的想象之中。”
“这幅画是很有震撼力的。”弗雷德丽卡坚持自己的看法。
拉斐尔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微笑。
“我只觉得,画里有一种不应当被看到的东西。我得去看看窗外那些漂亮又抽象却有人味的教学楼了。”拉斐尔说。
拉斐尔走开了,霍奇基斯逗留了一会儿,缓缓走去威基诺浦教授那里,正巧威基诺浦跟几个科学家在说话,“科学组”和“语言教育组”两个派别的人终于被媾和在一起了。他们在谈的是难以捉摸的记忆痕迹——视觉、触感、声音、思绪的踪迹,一旦消失,它们去了哪里?它们留驻在身体里,等待被唤醒。“记忆分子”的概念此刻让生物化学家和人工智能研究者都开始兴奋起来。为了让刚加入的霍奇基斯了解“记忆分子”是什么,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解释说:“‘记忆分子’主要是说:已经学到或获取的信息,就如基因编码信息,有可能可以被存储,并由很长的分子传输,像脱氧核糖核酸(DNA)和核糖核酸(RNA)一样。‘记忆分子’这个概念,被有关蛋白质的免疫学学说进一步强化,因为抗体能辨认出有机体的侵略者,记住它们,用的是某种信息编码方式,然后抗体就这样来防范日后前来进犯的侵略者。所以,相应地,我们想,我们记忆的根源,我们意识的结构,是否也能在这些奇妙的分子中发现?”
威基诺浦问,对此有怎样的研究可以做。莱昂·鲍曼说《逐虫者》的主编詹姆士·麦康奈尔训练真涡虫、扁形虫和一些简单的微生物躲避光亮的本领,詹姆士·麦康奈尔使用的是与电击相关的方法。
“然后詹姆士·麦康奈尔粉碎了这些受过训练的微小生物,喂给了一组幼年的微小生物吃,进食且一并吸收了原来那些微小生物的分子。他声称,吃下了同类的微小生物也抗拒光线,而另一组什么也没吃的微小生物则欢快地冲向光线。我自己觉得这一切很不可思议。屠夫是多么可怕?草食是多么理想?我是不是不应该从我刚刚吃下的牛排和动物肾脏中吸收任何东西?”
霍奇基斯说:“但问题是,所谓的‘信息’是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具有相同的性质和形式?比如说免疫学里的信息,脱氧核糖核酸的信息,设计电脑的科学家脑中的信息,又或者你以类比法思考时得来的信息。当然你总这样思考的话,是很危险的。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够格来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我毕竟不是个科学家。”
马库斯飞快地朝霍奇基斯扫视了一眼,马库斯心想:“他点醒了我。”马库斯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对工作充满疑虑是因为没有对语言学的兴趣,因而无法理清思绪、找出思路。
莱昂·鲍曼说:“机体里生理学的变化也不可忽视,这些变化是非常迅速的,尤其是在正在成长的大脑中——但之后这些变化会停止发生,这是我将关注的部分。”
马库斯在一瞬之间看到了一个雏形,那是他想要探知、想要求索的事物的雏形。在他的脑中,这些事物以一个形状的姿态出现——那是想法处于萌芽期的初始形态,尚无法用言语表述,也无法用图表阐明,这一切都急于成形,不愿只是一种未被想过的想法。但马库斯又是怎么得来这种体认的呢?这应该与鲍曼的理论有关,与斯克罗普的则无关,这一点马库斯很清楚,在他获知自己想要找寻的事物之前,他与斯克罗普的学说早已离析。“当我找到那种东西时,那将会是相认,而不是结识。”马库斯心想,“也不会像苍白、虚无、均匀的婴儿般的心灵空白状态上,被强硬地划下一道刻痕。”他的想象是,一堆纤长、强健的翎毛蜷曲着,层层叠叠,堆成了一个骷髅的形状。他觉得自己这种“无言”的想象像是鸟用喙梳理羽毛一般柔顺的过程,当所有的羽根和孔隙全都被覆盖起来,连成一片,表面将是光滑而明亮的。他并不清楚这种比喻是有用的,还是误导的,又或是两者兼有的。他此时才开始对科学慢慢有了足够的省思,他知道科研的念头,在思维过程中,比喻和类推密不可分,而比喻和类推既有实用性,也值得存疑。马库斯觉得如果能跟霍奇基斯聊一聊会是很有趣的,但他继续安静又肃穆地站着,一副专注表情。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博士引述起薛定谔在20世纪40年代时提出的猜想——薛定谔有脱氧核糖核酸是结晶体的直觉,考德尔-弗拉斯博士说:“双螺旋结构上有着以非周期结晶体形态呈现的基因,在薛定谔的头脑中,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论述,有机的生命,受制于两种秩序——其一是非周期性的结晶体,其二则是一种‘失序’,随机的原子震动和碰撞。由此可见,我们的整个宇宙可能就是一个信息系统——在寄生虫的噪声中,结晶体间传送着信息——人类的思维也成为宇宙中不同部分信息的传导方式——人们彼此告知——”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