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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似乎并不艰困,她只需要以自身苦无之物向他请求赐予即可,她只需要指出他灵魂深处原本就潜藏着的一种救赎方法,而这种自我救赎的方法潜藏于所有男子灵魂中——只有联结,这是她仅有的布道方法。只有将人们心中的散文和激情两相联结,两者才能共同洁净升华,人类之爱才能升高至最顶点,人类从此也将不必以支离破碎之态生存。只有凭借联结,一直从野兽和僧侣身上进行掠夺的孤绝感才能彻底死去,因为,联结是兽类与人类的生命力。


但是她却失败了。因为亨利·威尔考克斯身上有一种她始料未及也难以攻克的特质,不管她曾经多少次提醒自己应对其有所提防,有所预备,那种特质便是他的感觉迟钝。他就是注意不到某些事情,这已不须再赘述。


《恋爱中的女人》第13章


“我想要的是一种我与你之间奇异的连同……”他静静地说,“不是相会,不是交际……你说得很对,那是一种平衡、均势,是两个生物间纯粹的平等——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分享光芒。”


她看着他。他极度真挚,而真挚对她而言,总是相当荒诞、相当陈腐的。这让她感觉不自由和不舒适。他为什么要把星星也牵扯进来呢?


《恋爱中的女人》第27章


与厄休拉的婚姻是伯金先生的复活和重生。


厄休拉却无从知晓。她想被更加理解,她想得到更多爱慕。可他要怎么才能向她表明心迹,向她倾诉她的美丽是多么浑然天成——他想说的是,她的美不是形式,不是分量,不是色彩,而是像一道流金之光!他又如何能够解释她的美深植于、现形于何物?他只好对她说:“你的鼻子精巧优美,你的下巴令人迷恋。”但他的话听起来与谎言无异,这令她失望、受伤。即使他在她耳边真心呢哝:“我爱你,我爱你。”那似真却不是极致的真。那是一种凌驾于爱情之上的东西,像一种欢悦,也像是一种优越,它超脱了原始和质朴的存在感。他何以能自称“我”——当他已是一个新生而陌生的人,当他已根本不是原本的他?他口中的我,只是纪年的旧公式,是一个已死的字眼。


在这簇新、绝佳的喜悦中,祥和取代了知识,此后,再无“我”和“你”,只有横生的“第三存在”,是一个未被意识到的奇观——在这奇观中,人不再以单一的自我存在,而附生于或寄生于我的“个体”和她的“个体”两相结合后形成的一个新缔结物,是从“二元性”中重获的一种天堂般炫美的整体。“我爱你”再也无法从口中说出,因为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我们被整合并晋升至一个新的“一体性”,在这种“一体性”中,该是阒然无声、万籁俱寂的,因没有任何应答之需,一切完美圆满,细腻密合。语言在“一体性”的不同部分中悠游传递,但“一体性”里所有语言都在表述一个相同的感觉——完美、喜悦的宁静。


他们两人在第二日合法成婚,一如他所嘱托的,她开始给她母亲和父亲写信。


弗雷德丽卡在这些文段上苦苦思索。文学和生活两者间有着难以言喻、错综复杂的交互关联。她之所以选择讲解E. M.福斯特和D. H.劳伦斯小说中的爱情与婚姻,是因为她正纠结于婚姻的死亡和爱情的终结;但是在这两本书中,婚姻在某些程度上是生活在文学推动力的作用下,产生的成果之一。奈杰尔某部分的吸引力是亨利·威尔考克斯“只有联结”所施的符咒,奈杰尔和威尔考克斯先生一样,具有对外物的吸引力,但是奈杰尔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迟钝——以前和现在都不迟钝。


《霍华德庄园》和《恋爱中的女人》,两部小说中的人物,两部小说的作者,无一例外,都激情满怀地渴求着“联结”,他们都想体验一种不被区隔、毫无不同的一体性——身体和心灵、自我与世界、男性与女性。弗雷德丽卡也曾经试着去渴求这些东西,渴求转化成的敦促,渗透进她所有的阅读中。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试图建立起对上帝的信仰。她遥望星空,想象着远在天的尽头有一个充满智慧、爱心和关心的人,但是她的努力白费了,她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或者她并不相信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的强迫,不仅让她穷尽双目,也让她头脑受挫,只要她一想起这些童年往事,只要她又再次渴求“联结”和“一体性”,她的头和眼睛就又开始疼痛。幼时的无谓努力,留下残存的回忆,让她在从这两本书的写作中思考着一些事情。即使是一些拟古主义的旧词古语,仍保有一个时代的心绪和悸动,文本能够拉回旧日情怀,令人向往、切盼,那些古早的表达方式多么拨动心弦。


“她的主人”“晨间”“那个人如果能从联结之桥的任何一端看到爱情羽翼的荣光,必定是个幸福的人”“只有将人们心中的散文和激情两相联结,两者才能共同洁净升华”。


还有,“与厄休拉的婚姻是伯金先生的复活和重生”“一体性里所有语言都在表述一个相同的感觉——完美、喜悦的宁静”“一如他所嘱托的”。D. H.劳伦斯现实生活中的妻子回应着E. M.福斯特小说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都是古色古香的。


弗雷德丽卡想:E.M.福斯特心神不宁地嘲讽着,而D. H.劳伦斯则坦诚到无以复加,但他们两个人都被宗教式的语言浸染着。厄休拉的美是“浑然天成”的,像一道流金之光。E. M.福斯特则把爱情拟人化,写出“他灵魂深处原本就潜藏着的一种救赎方法”这种句子,也把野兽和僧侣连同比较。性爱对D. H.劳伦斯来说,会令语法类别产生混乱,连语言规则都被废止,没有了“我”和“你”,没有了“主体”和“客体”,只有天堂般炫美的整体中的“之于我”和“之于她”,单元体的“一体性”中是“阒然无声、万籁俱寂”的——连语言都没有了必要性,语言已然溃败。


她接着写道:


基督教作为一种宗教,假设性爱能够取代现代人从宗教中所体尝到的神秘经验,这是妄下定论的轻易之举。倒不如说,在文学盛行的时期,小说的叙事方法确实是建构于《圣经》的基础之上,但后来却脱离了《圣经》的架构,甚至是与《圣经》的叙事背道而驰、产生抵触——尽管《圣经》是所有书籍共同的源头。不管是E.M.福斯特,还是D.H.劳伦斯,都把恋人的交合注入了《圣经》象征——那是上帝为天与地订立的盟约,又或是将男女之爱以彩虹作比——是E.M.福斯特笔下的“彩虹”,是瓦格纳作品中彩虹桥的模拟物。在瓦格纳的描绘中,彩虹桥由像极了人类的诸神建造,并联结着地面和诸神所在的瓦尔哈拉神殿。


为什么要把星星也牵扯进来呢?厄休拉疑惑。毕竟,“小说,是唯一光彩夺目的生活之书。”这是D.H.劳伦斯曾这样形容小说的分量。所以,在这本“唯一光彩夺目的生活之书”中,应该包罗万象,无一遗漏,语言塑造出了肉身、彩虹、星星,还有“一体性”。


“可为什么……”这个疑问来自弗雷德丽卡,“为什么这种‘一体性’、这种爱情、这种小说,在我看来,如此不切实际?如此遥不可及?如此睹始知终?”


书中的之乎者也无非是保存、蓄留过往的一个方法,那是僧侣和修道士的过往、神秘主义者的过往、传道者和牧师的过往。而在此刻,那些之乎者也是无力无为的。


又或者,世界上无力无为的只是我一个人。


弗雷德丽卡定睛审视着她在纸上为奈杰尔所做的供述,统统表列分类,他的罪孽,他的恶行,她的偏颇,她的隐瞒。她从中也总结了自己的婚恋,不得不追问自己:“爱情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爱”这个字眼,真的有其含义?


我曾经爱过奈杰尔吗?


他教给我的只有欲望。


他毁灭了我的一部分,同时又让我明白:疏离感也是一种力量。


但是,我真的想知道爱的含义。


想知道,是的,在形单影只中获知爱的含义,而不是在和谁纠缠在一起的情形下。这种想法的确是有些令人作呕的,不过,我终究成了一个形单影只的人。


在遇见奈杰尔之前,我爱过的男人是亚历山大和拉斐尔。这两个男人都像是不完整的彩虹,或未完成的联结,他们像伯金先生口中的星星,美丽明亮却也无法触及。可我喜欢的就是那样的他们,我可以付出努力去试着改变,让他们对我充满渴望,也让我对他们充满渴望,但一旦那样,他们就不是原本的自己了。我只爱原来的他们,就像光彩闪耀的画作。确实,他们两个人很相像。


斯蒂芬妮和丹尼尔就是为对方而生的,我是那么想的。斯蒂芬妮知道,丹尼尔也知道。我也有了动心的时刻,就在最近,我对丹尼尔产生了渴望,我想象着他的触碰,因为他知道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背叛了奈杰尔,因为我无法对奈杰尔示爱。


我也从约翰·奥托卡尔身上看到了奈杰尔的影子。约翰·奥托卡尔情绪紧绷又激烈,像是以前的奈杰尔,深不可测,让人觉得饶有趣味。


我不能再结识,又去伤害一个人了,也不能彼此伤害。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年纪增长,有了醒悟。


她质问自己:如果我不想要“一体性”,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追念中有对某一天的回忆。那是很久之前的一天,在戈特兰德的旷野上,有一个词击中了她的心——“贴合”,那是弗雷德丽卡对生存方式的描述。她曾经年轻过,贪婪过,她曾经扮演过亚历山大剧本中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伊丽莎白一世就有独善其身的智慧,也勇敢地呐喊过:“我不会流血!”她终身实践着自我和自主。而弗雷德丽卡呢?她也曾有过绝对能实现心中所有心愿的憧憬:我要精妙的语言、完美的性爱、真挚的友情、缜密的思维,而且我要的这些东西,必须保持纯粹的独立性,互不牵涉,却能在必要时“贴合”,就像地质层一般,不会渗透,不会彼此淹没,不会像有机的细胞一样热烈地融合、分裂又融合为一个沸腾的单个细胞。事物最好是冷静、明晰和分裂的,如果它们一开始就是分裂的。


“只有联结”“一体性”中“天堂般炫美的整体”,都是欲望的神话,是对完满人生的饥渴和追求。


如果有的人接受碎片、层次、镶嵌图案上单一的镶片,颗粒……


这种接受也有其艺术形式。事物并列但各成一体,没有两相结合的向往。


“真正结合的其实是受精卵里的精子和卵子。”弗雷德丽卡以一种尖锐的智性直觉看待男人与女人的结合,她想:结合的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细胞。语言在男人和女人结合时毫无功能,无法令他们的结合升华或让他们感受到对方的超越。但是基因主动去盘圈、螺旋、结合,构筑起生命的句子和段落,基因使用的是它们最原始的字母。两个半体终于合成一个整体。


她突然想起了她儿子,在她又想又写,而且写不出什么像样东西的整个过程里,利奥出奇地安静。弗雷德丽卡决定就此停止,因为此刻所有能想的事情,她已经统统想了一遍,她也隐隐约约地参悟到爱的意思。利奥的躯体曾经是她自己的,也已不单单是她自己的;利奥的躯体曾经是她躯体的一部分,也已不再是她躯体的一部分。利奥,完成了那座“桥”两端的桥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