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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弗雷德丽卡站在那里默读这几段文字,她不懂要如何评价,但印象中这并不是陌生的概念。然后,她顺着螺旋式的阶梯走进地下室。


金妮·格林希尔坐在属于她的隔间里,听着电话里的厉声叫嚷和吞吞吐吐。她裹在苹果绿色毛衣下的两个浑圆肩膀,紧张到不得松懈:她时不时地认真点头,或者盯着她对面墙上的蛋箱。


丹尼尔在自己的隔间里阅读,他厚实的脸上满布沉思。


从霍利教士的小天地里传来了饶有生气的谈话声。一进到地下室,弗雷德丽卡惊讶地看到鲁珀特·帕罗特竟然也在。他抽着一根石南烟斗,周身云遮雾缭,面色尤其红润,他穿着一件带绿色的粗花呢西装外套和一件芥末黄色的背心,坐在霍利教士的旋转椅上,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还做着各种手势。霍利教士也抽着一个烟斗,罩着长及脚踝的袍子,坐在一张破旧的皮制扶手椅上。


丹尼尔见到弗雷德丽卡的到来显得很高兴,他给她倒了茶,又去把茶壶里的水加满。鲁珀特·帕罗特在旋转椅上转来转去,看到进来的人是弗雷德丽卡!


“弗雷德丽卡!我正想出版一些你写的读书报告呢!你的读书报告写得太精彩了,让我边读边大笑。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到这儿来。”


“我是来见丹尼尔的。”弗雷德丽卡心想帕罗特一定是把丹尼尔当成她的指导老师了,她随即补充了一句,“丹尼尔是我姐夫。”


“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是来这里受训成为‘聆听者’的一员呢。”


“我也想过有没有那种可能性,但我应该不合格。我没耐心,并且我也不够谦卑。”


“我倒是想成为一名‘聆听者’,”帕罗特说,他的脸由原本的粉红变得更加粉红,“当然,我来这儿的另一半原因是,我是阿德尔伯特的出版人。但是我对他的工作很感兴趣。这份工作很重要,我还想出版一本书,名称就叫《聆听者》,我想让阿德尔伯特来写这本书,内容是介绍辅导行业或照管行业工作的个人,比如——心理分析学家、精神病医生、缓刑犯的监视官,或者聆听者……还有一些新兴的或正在涌现的会心团体和其他组织的发起人、领导人……”


“要不要喝茶?”丹尼尔问。


“好的。”霍利和帕罗特说。这几个人的见面形同一个茶会,他们谈笑风生,畅所欲言。金妮还在听着电话里的喋喋不休,像处于另一个世界中。


“弗雷德丽卡工作做得非常优秀,尽管她获得的酬劳不高,”鲁珀特·帕罗特说,“她所评论的书我几乎一本也没出版,但我非常重视她在报告中的意见。”


“但你接受了出版菲莉丝·普拉特的《日常食品》的建议,”弗雷德丽卡说,“对这一点我感到欣慰,菲莉丝·普拉特是个不错的写手。对了,她写的内容可能会让丹尼尔和霍利教士有兴趣,那是关于一位丧失信仰的牧师的故事。”


“菲莉丝·普拉特上个星期来找过我。”帕罗特说。


弗雷德丽卡急切地说:“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快说说。”


“她身材很高大,”鲁珀特说道,“穿着一套细平棉布的黑色套装,戴着一顶好像教士才戴的那种帽子,扁平、帽檐宽大的黑帽子,系着一条无精打采的红丝带。她进到我的办公室,说:‘我要来撤销出版我的书。’我告诉她,她的书已经进入了制作过程,连封面都已经设计好了——主图案是一个小、大叠合的农家面包,面包旁边还放了一把巨大的刀——是一把发着凄厉光芒的刀——是一把面包刀……我跟她说我们都很喜欢她写的这本书。她以一种没有声调的嗓音说她的书不可以出版,不值得出版,她想把书取回。我跟她说这本书很值得出版。我内心是有点受伤的——大家常常误以为身材高大的人友善又体贴——她却一再重复着她要撤销书的出版,说着她的书不值得出版。她从头到尾表现得毫不动摇,而基于某些理由,我感到我应该成为一股不可抗力来面对她,于是我对她说:‘你欠我一个理由,你也浪费了我大量的时间、金钱和情感,而这些都不重要,但我真的认为你是一位很不错的作者——我特别想发掘一位很出色的小说家。’我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都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所以我相当紧张,为我自己的所言感到紧张。可她坐在那里,重复着她仅有的两句话:要撤销书的出版,不值得出版。我被逼之下,对她说:‘如果你能诚实地向我保证:撤销出版是你自己的决定,那么我就立即终止出版,而且你无须感到任何压力。’突然间,她双眼盈泪,她哭到脸都快溶解了,她说她丈夫读了这本书的宣传推介后说这本书写的就是他自己。”


“真是这样的?”弗雷德丽卡语气中不无震慑。


“说不定是真的,但我也无从知晓。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几乎有一种怒气冲冲的坚定。所以我接下来耐心说服她,告诉她她将给我造成的损失,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到底写得多好,然后她就越来越激动,激动到快冒烟……她答应她回去之后会好好想一想。我也不知道她接下来将做何打算,她没跟我细说,但我也没停止书的制作。这本书对她而言,意义很大,我很清楚。不过,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她文笔很好。”弗雷德丽卡说。


“没错。”


“那么,其他的原稿呢?”弗雷德丽卡问,“我还给了你另一本复写稿,书名是《乱言塔》,你读了吗?”


“当然读了,”鲁珀特·帕罗特说,“而且还读了两三遍。”他把音量压低,好像要密谋什么事情一般,“要出这本书的话可得冒很大风险。这本书会让任何一个出版人或出版商惹上麻烦——即使在出版审查机制和言论尺度都宽松了不少的此刻。那不是一本正经的书。”


“但却是在脑中挥之不去的一本书。”弗雷德丽卡说,像是在试探鲁珀特·帕罗特。


“的确是,它的确在脑中挥之不去。”


“有其他人读过那本书吗?”


“没有,我还在考虑该让谁也读一读。”


他们所有人的头顶上传来一阵声音,是有人从台阶上走下来的声音。


黑色的、闪亮的、皲裂的漆皮鞋,肮脏的婆婆纳蓝色的袜子,鞋袜之间露着不干不净的皮肤。紧身的条纹裤子,亚光黑色的表面上是银色的竖条纹,紧紧地箍着腿肚子,裤腰很高,高至腰腹,裤上的两条背带也很残旧。来者披着斗篷似的铁灰色长发。一件紫色的夹克,满是黑蓝色的污渍,有一部分已经磨得快要透光了,围着一条年份古老的夜用白色丝质围巾,灰色长发之下是一张灰色长脸。他的气味该怎么说呢,是一股极其活跃的陈腐和溃烂的味道。


来者用凄凉的声音说:“我还一直以为你们全都是被禁锢在此,听着那些比窒闷空气更浓重的哀号声——当然那些哀号声里也有我的一点贡献。我强烈感到应该抑制我的肉身在这可怕又凄惨的相逢中出现,所以我静悄悄地溜进来,发现没有任何人有负疚感,而且这里还有相当稀有尊贵的肉欲撩人的访客。客源看似稳定,当然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名访客。我还发现我留下的一张联络卡片,保存完好,竟然没有被立即撕碎或丢进火里。我想请问我是否可以和负责审判我的明智而审慎的丹尼尔继续我们的神学论战。但我又看见了弗雷德丽卡,正在呷茶。这恰巧还原了《落失男孩》中位于地底的藏身之处。我是否打扰了你们?我该离开吗?或者说我能留下吗?”来者是裘德·梅森。


霍利教士说:“我们欢迎所有访客,我认出了你的声音。看到你挺开心。可否告知你的姓名?我是阿德尔伯特·霍利,那边的是弗吉尼娅·格林希尔——你和我们两个人都有过对话——这位年轻人也是一个访客,他叫鲁珀特·帕罗特。”


“我知道这个名字,”裘德·梅森说,“巧合到底能多巧?”


弗雷德丽卡的头脑在飞速转动,她不确定鲁珀特·帕罗特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乱言塔》的出版,但是她可以断定:裘德·梅森的做派和气味不会给鲁珀特·帕罗特留下正面印象。裘德·梅森最后那句“巧合到底能多巧”却真的是很应景的话,弗雷德丽卡对鲁珀特·帕罗特说:“这位是裘德·梅森。他就是我们刚才讨论的那本书《乱言塔》的作者。”


“噢!”鲁珀特·帕罗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他看了一眼裘德·梅森的脚,把自己的椅子转向了裘德。裘德一步走到了地下室的中央。鲁罗特·帕罗特说:“你书中写寝室中的小男孩们受到的那些折磨……”


“让你感到不着边际?玄之又玄?”


“完全不会。十足令人信服。甚至又有些传统的意味。我好奇你是否曾在斯韦恩伯恩学校待过?”


裘德眼神定住,面目闭锁。


“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你书中那些令人无法忍受的橱柜和执行水刑的地点都是什么样子,还有你在书中使用的一些极具地域色彩的俚语,比如‘诚实一下’‘大脓包’‘骗死人’之类。你在克劳德·浩特博伊兹那边念过书?”


裘德融入了他身上营造的灰色气氛中,垂下了他的头,他的脸因此埋在他油滋滋的像窗帘布一样的头发中。然后他又伸出了他的头,分开了“窗帘布”,把“窗帘布”逼回他肩膀后,说道:“我没有经历过任何卑劣的法国学者,在我看来,克劳德·浩特博伊兹是一个能带人从旁门左道饱览法国堕落历史人文的绝佳导游。只是手段有点强硬,在其他一些方面也是强硬的,过于强硬。”


裘德使用的形容词让鲁珀特·帕罗特像布朗尼蛋糕般和颜悦色的脸上,突然出现一道露齿咧嘴的郁窒笑容。


“是强硬啊。”鲁珀特·帕罗特似乎认同,微微点头。


裘德专注地看着帕罗特的脸,说:“我后来被大学录取了,我把一切画上了句点。我溜走了,我放弃了,我逃窜了,我释放了自己,我像河流入海一般融进了世界,我在深夜与黎明之间极端的时间跑出去了,再也没有人在那个地方看见我。我翻过了坎伯兰郡的山脉,游走得越来越远,随意地自我放逐,以野猪的睾丸为食。我像一个流浪学者般,就这样流落到巴黎,我在巴黎得到了庇护和一间图书馆。”


“是一间很棒的图书馆吧?”帕罗特问。


“是最好的图书馆。”裘德说。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裘德又说:“希望我贡献出的是令您满意的篇章。”


“是绘写我们那一整个时代的一本书,”鲁珀特·帕罗特说,“像是一块美味却难嚼的肉。”


“我是个素食主义者,”裘德说,“只有在我的想象中,我才是个屠夫。”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个在用暗语对话。


“你已经意识到这本书可能会有引起审判或争讼的风险了吧?即使是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经历了一切之后,我也不认为你这本书能幸免于此。”


“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写的纯粹是我必须写出来的东西。《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过是一本庸俗又荒谬的书。”


“那《乱言塔》……”


“是跟每个人都有关系的一本书。”裘德边说边对这间地下室那些蛋箱、电话和乱放在梁柱旁边的几把破旧的椅子投去了不屑的眼神。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帕罗特说,“但我必须说这是一个我感到我要去迎接的挑战。”


他显然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他稍微起皱的发际线上冒出涔涔汗意。


丹尼尔听得出帕罗特话语中的紧张感。丹尼尔曾花了一整夜劝说鲁珀特·帕罗特放弃割腕自杀,就在不久前。丹尼尔记得这件事,虽然他根本不想回忆起来。他解救的是一个执迷于自我鄙夷和绝望情绪中的帕罗特,那是一个站到他面前时涕泗横流、浑身颤抖的帕罗特。午夜时分,在圣西门教堂的地下室里,丹尼尔和霍利教士轮番对他进行开导,最终,霍利教士对他隐秘经历、潜藏欲望、暧昧不明和多面性格的冷静而大度的包容,才让他重燃生命之火。丹尼尔告诉帕罗特:人类拥有着无限丰富的差异性和独特性,霍利命令帕罗特要爱上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也要承认自己的暗黑特质,把这一切当成人生中不可割裂的一部分。也因为这样霍利教士写的《我们的激情 基督的激情》找到了出版人,鲁珀特·帕罗特也称为“聆听者”的一位访视助手。他对丹尼尔言行谨慎,他不爱丹尼尔,却深深相信丹尼尔。丹尼尔能理解帕罗特坚持要出版这本书的理由,也明白为什么出版这本书对帕罗特而言很为难,万一这本书遇到问题的话,帕罗特必定再次陷入困境。但丹尼尔不知道出版一本书到底会有什么困难,不过,他知道即使是一个“仿冒者”或“伪装者”,也会完成一场真实的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