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两个家庭可以在同一屋檐下过着独立的生活——但我也不排斥每周一起聚餐一次,或每两周聚餐一次,这都可以以后再说;我想我们两个母亲需要和对方的孩子认识接触,这都是为了以后能好好相处。我还有一个会来我家的临时保姆,有时候我晚上太忙,她就会过来帮忙带孩子,她还能做些熨烫衣服、洗洗擦擦的事情;她的工钱我们可以商量着给,不一定要平均分摊。我也不希望我们其中任何一方都把邀请对方用餐或分享任何东西当作是一种强迫……另外,关于借东西用这一点,我看我们也得格外留心——不过呢,在我看来,吸尘器倒是可以也应该在协议下共用——可能只有吸尘器可以共用吧。”
阿加莎·蒙德的话里充满了疑虑,弗雷德丽卡环视着空空荡荡的墙壁,还有白得晃眼的墙面瓷砖。弗雷德丽卡可没有任何一点打理家庭或料理家务的才华,她从来不做家务,也用不着做家务。
但利奥需要一个家。
阿加莎·蒙德的话除了充满疑虑,还有担忧和一种对高效率的准确感。她毕竟是个公务员,她的脆弱只体现在育儿的问题上。
“你会办派对吗?”弗雷德丽卡问。
“噢不,这是因为我不喜欢参加大的派对。不过,我觉得,要是能提前协商好的话……”
弗雷德丽卡打断了她:“我觉得这行不通。我不应该来打扰,我看我的生活方式可能不……”
她也想不到要怎么形容自己的生活方式。阿加莎·蒙德劝慰她说:“我都了解,我很了解……”
她们两个的对话被楼上传来的一阵尖叫淹没了。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想象着两个孩子在欺负对方,也在被欺负。她们转身跑上楼,她们是灵活的年轻母亲。
莎斯基亚哭得很凶,一边用手指头指着儿童游戏房,一边围着那个小木屋兜圈子。小木屋里面则是猛烈的敲击声,整个小木屋都在震动,好像快要爆炸了。阿加莎对莎斯基亚说:“你被关在外面了?”弗雷德丽卡对利奥喊:“你被关在里面了?”莎斯基亚好不容易停止了大哭,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他被卡在小屋里面了,我没办法把他弄出来。”说完,又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阿加莎蹲下身来,利奥被套在门边,动弹不得——他的剑横摆着,堵住了门框,他头盔上的系带缠绕着。头盔完全把他给闷在里面,他的头敲击着门框,像一只用头攻击玻璃窗的巨型甲壳虫。阿加莎好言相劝他站在那儿别动,先是把他的剑慢慢抽出来,接着,她一丝一丝地,调整着这具气得发抖的小身体,让他一点点地扭转且终于摆脱了困境。阿加莎接下来又教利奥怎么在一个局促的密闭空间中摘掉头盔,蠕动着脱身。她示范着,戴上头盔又摘下头盔。两个孩子坐在母亲怀里,脸颊红润,神情沮丧地抽泣着。
“我烤了一个蛋糕,”阿加莎·蒙德说,“我们好好吃蛋糕吧。”她终于露出了笑容,因为合住将会带来的危险在此刻可以说是避免了。
蛋糕很漂亮。那是一个烤成了金色的蛋糕,里面有半透明的朱红色樱桃果冻层,蛋糕的造型是童话故事中汉塞尔和格雷特所遇到的糖果屋,茅草屋顶是巧克力糖霜乔装的,蓝色的小窗户,黄色的砖墙。一朵朵小花星罗棋布地在绿色的藤蔓上攀爬,藤蔓则蜿蜒缠绕于绿色的门扉上。烟囱管帽是麦芽糖捻成的,相当有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建筑特色,两只小鸽子栖在屋顶上。利奥和莎斯基亚各拿了一块,坐在儿童游戏房里吃——就算他们俩都进去了也不会拥挤。当然,利奥把自己的头盔、宝剑都放在小木屋外。弗雷德丽卡穿梭在各个房间中,细看每一面壁炉墙上挂的画作。墙上挂着威廉·布莱克两幅《保姆之歌》的复制画,分别是收录在《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中的不同版本。《天真之歌》的《保姆之歌》在壁炉墙的左侧,画面上,这首诗写在一棵悲伤柳树的枝杈下,字的颜色是粉中带金。保姆坐在柳树树根上,可能在缝纫,也可能在书写。在她身后,两个玫瑰色的纤细女孩拉着手,形成一道拱门,其余的孩子正要穿入拱门中,似乎要走入温暖的柔光中。
诗是这样写的:
当孩子们的声音在绿地上响起
山上洒遍了他们的欢笑
我的心在胸中安然休憩
一切是如许静谧。
“回家吧,我的孩子们,
日已西沉,夜露凝集
走吧、走吧,别再玩了,随我回返
明天旭日当空时再来。”
“不嘛、不嘛,请让我们玩,白昼未完
我们还无法入睡
你看,小鸟儿空中翻飞
绵羊悠然包围着山野。”
“好吧、好吧,去玩到天黑
然后回家去睡。”
小家伙们跳着、叫着、笑着
声音回荡在山间。
《经验之歌》的《保姆之歌》在壁炉墙的右侧,诗画上有三个在门廊上的人物,一个紫色衣衫的女人关切地躬身向着一个绿衣的孩子。孩子蓄留着一头金色的长发,一只手斜垂在腰间——这是为了凸显孩子的性征,而不是任何掩盖。布莱克在他绿色的马裤前方用金色的线条微妙地刻画出孩子的性别:是个男孩子。在男孩子背后,一个年龄不可辨的女人坐在门阶的角落处,垂首俯视。虬曲向上的葡萄藤上结着一串串沉重的葡萄,紫色的、金色的、绿色的,对应着三个人物衣装的颜色,向那两个女人和一个男孩伸出盘旋的卷须。
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当孩子们的声音在绿地上响起
山谷听到了窃窃私语
我脑中青春年华的记忆鲜美如昨
而我的脸庞已泛绿苍白。
回家吧,我的孩子们,
日已西沉,夜露凝集
你的春天和你的白日,在嬉戏中荒废
你的冬天和你的夜晚,在伪装中降临。
“我多想拥有这几张诗画。”弗雷德丽卡以抽象的客套来称赞阿加莎的艺术品位。
“我希望拥有威廉·布莱克所有的诗画,我崇尚他诗歌中的二元性。每个保姆对孩子们的天真和自己曾拥有的天真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这种看法也反映了她们对自身、对自己童年的观点。”
弗雷德丽卡望向窗外,望着哈梅林广场中心那块泥地和那些垃圾。几个孩子在废弃的儿童座椅那边追逐着、躲藏着,三个黑皮肤的孩子,三个白皮肤的孩子,无一例外都在尖叫。你分不出他们到底是在玩耍,还是企图互相伤害。她喃喃自语:“在我执教的那所艺术学校里,学系主任为威廉·布莱克疯狂。他常常长篇大论,讲述成年人应该重获儿童天真纯粹的灵动力、同质多象的任性反常和不受约束的欲求渴望。”
“我们教育部领导的委员会里也出其不意地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有委员会成员宣讲说成年人应该跟孩子学习,让孩子们制定规程,解放全部的课程。于我个人而言,我难以跟这样的人产生共鸣。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很怕其他的孩子,他们在我眼里是肆意掠夺的老虎和愚蠢笨拙的山怪,他们一直想钳制我,捉弄我。我那时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对我来说真正的人就是成年人。”
“我和你一样,”弗雷德丽卡说,“你慢慢了解到成长过程中有很多你不会说的事情和不会用的东西,只有在你成为一个人而存在的时候,一切才豁然开朗。我以前常常说自己——我是一个关在幼稚面具和伪装之下的人,而我周遭的人们用适合我幼稚脸庞和幼稚衣服的嗓音来对我说话……”
“然后你诧异,你想弄明白——是每个人都戴着幼稚面具,还是只有我……”
“然后你根本也求不到答案,你只能怀疑:全世界戴着幼稚面具的只有你……”
“然后你等待着长成一个成年人,或一个真正的人,或一个不折不扣的人类——你在孤独中野蛮地等待着,守护着你所有的秘密,怀抱着你所有的希望和可能性……”
“然后等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说:做一个弗洛伊德信仰中的‘多相变态’的[2]孩子,是多么真切的一件事,是多么自由的一件事……”
“然后你质疑:你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跟你想的一样……”
“因为你的孩子如此天真,所以你的感觉是,你的孩子肯定不知道那些你确信你知道但你从不说出口的事情——你不能说,因为你的孩子很容易就会受伤……”
“太容易了。所以,不要再说童年是天堂一般的年代,根本不是那样的,那基本上就是跟地狱没什么两样——你做什么都能下地狱……”
“可是,当我们有了天堂的概念时……”弗雷德丽卡从威廉·布莱克的诗画,看向约翰·马丁黑色版画中的天使拉斐尔,拉斐尔一身莹白光芒,从浪漫主义笔触中那黑压压的天堂之树冉冉升起,穿越了一片林中空地,飞向微光闪闪的一对赤裸形象——那是所有人类的第一对父母……弗雷德丽卡接着说:“当我们有了那个概念时,那是我们对我们所诞生于的‘第一个国度’的残存回忆——我们曾经……那是什么时候呢?——我们曾经的确有过一段比现在更轻盈更明亮的经历……”
她们终于停止对话了,几乎透不过气来。两个女人对视而笑。阿加莎·蒙德的脸因为笑容,被点亮了,也释然了。她是美的,可是,面无表情的她,还是比笑容满面的她美了一丁点儿,因为她不说话也不笑时,五官更突出、更集中。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一番话!”弗雷德丽卡又惊又喜。
“我也没有过。再多吃点蛋糕吧。”阿加莎依然笑着。
儿童游戏房里发生的另一波小骚动终止了她们的对谈。
弗雷德丽卡交到了一个朋友。
三个星期以后,弗雷德丽卡带着利奥搬进了哈梅林42号的下面两层。
弗雷德丽卡去圣西门教堂探望丹尼尔。反正她焦躁不安又无人陪伴,所以自从圣诞节开始,她和丹尼尔变得比以前更加亲密友好了。走在这座只有一半用作教堂的建筑物里,她停在小礼拜室那边,读着上面的告示。有一张是牧师吉迪恩·法勒的青少年教会组织“喜悦孩童”的宣传单,上面写着:“基督教拥抱所有人,孩子们玩游戏时,妈妈和爸爸们也能很快地学到东西。”宣传单上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围成一大圈的人,什么年纪的人都有,光着脚拥抱在一起,笑得心醉神迷。在角落有一张很小的卡片,它被用绿、红和蓝三种颜色的墨水做滚边装饰,装饰上是不大明显的哥特风格,图案极其优雅,细看之下,滚边上有胸部羽毛呈血红色的鹈鹕,还有松散缠绕的缎带,尖牙利齿的蝙蝠和猴子也隐藏在葱郁枝叶间。在中间是哥特风的数段文字,手写的字体很工整。文字如下:
“如果说宗教的残酷性是一把有着很多梯级的巨型梯子,那么其中有三个最重要的梯级。
有的人一度以活人为自己所信之神献祭,他献上的有可能是自己最深爱的人,因为他把自己第一个亲生子献上。
人类进入道德社会的时代,有的人献给神的是自己最灵敏的本能,就是他的天性。因此,看看他在禁欲时的仓皇脸孔,竟然闪现着这新献祭传统所铸就的一份悦然。
最后一种残酷是什么?一个人竟不再需要在一个封闭的仪式中、不需要为求日后的欣喜和公平审判而牺牲自己所有的舒适、圣洁、疗愈、希冀和信仰。换言之,不需要再向神献祭了。他脱离了宗教的残酷和自残的残酷,转而崇拜石头、蠢行、负荷、命运和空虚。
以空虚感置换对神的信仰——在这最后一种的残酷性中具有难以自圆其说的神秘性,被时下一代又一代、不断涌现的新人类所继承:我们每个人都知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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