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爱情降临
如一颗被践踏过的星星
用余力散尽残焰……
她想把这首诗复诵给约翰·奥托卡尔听,但她却不敢。当她还是少女时,她曾对着镜子默念这首诗,像用咒语召唤一张并不存在的脸。尽管此刻她眼中全是约翰的脸——或多或少地在日光下闪着光,让她的少女情怀又上心头,只是,这首诗仍然是她的秘密,是成年弗雷德丽卡的秘密,只能被藏匿。“我一直在找你。”弗雷德丽卡想对他说,但最终,她说出口的是:“你找到她了吗,那个属于你的女孩?”
“哪个女孩?”
“没什么。”
“哦,那个属于我的女孩。嗯,是的,我找到了她。她是一个法国女孩,事情很复杂。”他说,“甚至可以说糟透了。”
其后是一段冗长的沉默。弗雷德丽卡对他说了抱歉。约翰·奥托卡尔说:“我不想,不想毁了我们正享有的一切,不想因提起往事扫了你的兴。毕竟都已过去,那不是多好的一个故事,滑稽而不堪。”
他接着说:“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看到玛丽-玛德莱娜时,我觉得她真美。她也住在我们寄住的人家。她是一所学校的导读员,她郁郁寡欢,不得其所。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对她的感受——我是说任何人。我一直把她放在心里,我思考怎样才能跟她说得上话。最后,在她有一天下班后,我跟她说话了——是在她工作的学校附近,不是在我们住的地方——我就直接说:‘我想认识你,想跟你说说话。’她说:‘你是双胞胎中哪一个?’我永远记得,那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原来,她也无法分辨我们。所以我告诉她‘我是约翰’,接着又约她去看电影。我想电影院里又阴暗又隐秘,这挺好的。我记得我们那天看的电影是让·谷克多的《美女与野兽》。看了一会儿,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我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幻想——我幻想我看到我的双胞胎兄弟也走进了电影院,坐到玛丽-玛德莱娜身边的另一个位子上,我们就这样一边一个坐在她左右。当放映厅内灯光亮起,她看到了我们两人。她当然有很优雅的举止礼仪,她跟我们两人一起讨论着这部电影,我们三个同去了咖啡店,继续聊。聊反核运动,聊爵士乐,聊电影。她朝我们两个人微笑。”
约翰·奥托卡尔对弗雷德丽卡说开了:“我们出去过几次,三个人一起。我知道我的双胞胎兄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用对我开口。他也知道我的心情:我想要玛丽-玛德莱娜,我想拥有她。我不觉得我的双胞胎兄弟也想占有玛丽-玛德莱娜,因为他只不过想占有我想要的。于是,我跟我的兄弟说:我必须单独跟玛丽-玛德莱娜相处。我告诉他:我们或许应该暂时分开,我们应该有各自独立的一部分人生,我们既然一生为二,就应该是两个个体。我也告诉玛丽-玛德莱娜我想要拥有她。她让我亲了她,还让我做了其他事情。我必须经由那些事情来对她倾诉,她很了解我的感受。但是,我的兄弟却不善罢甘休。”
弗雷德丽卡问:“他做了什么?”
“起先,他一直对我们纠缠不休。他总是知道我和玛丽-玛德莱娜会去哪里,然后他会在那个地方出现,装作巧遇的样子。有一天,玛丽-玛德莱娜对他说:‘我和约翰想独自相处,你应该去找一个属于你的女孩。’她态度很温和,但他却恨恨地惩罚了她。”
“怎样惩罚的?”
“他伪装成我,玛丽-玛德莱娜毕竟无法分清我们兄弟俩。他换上我的衣服,约玛丽-玛德莱娜出去,还与她发生性关系,然后再嘲笑她,笑她蠢到辨识能力低,笑她自食恶果。她在羞愤之下回到法国,她告知我,她实在无法承受这一切,她深受欺辱,也万般恐惧……”
约翰·奥托卡尔对弗雷德丽卡说:“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
弗雷德丽卡说:“我想要知道。”
弗雷德丽卡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些事情。她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这是多么戏剧化的一个故事!她和约翰·奥托卡尔并肩走在羊肠小径上,她说:“你说过,当你来到我身边时,你带着你和自己的往昔。”
“那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往昔,是好几个人交错着的往昔。”
“你做了什么呢,当她离开之后,当玛丽-玛德莱娜离开之后?”
弗雷德丽卡的视觉中有了玛丽-玛德莱娜的形象,是一个毛发一缕一缕地卷曲着,又瘦又黑的法国女孩,眼神颓靡,嘴型小,像一个红色的小圆点,这更让她显得充满了隐秘感。当然,这仅仅是弗雷德丽卡的想象,真正的玛丽-玛德莱娜或许跟她想象中的样子毫无相似。
“我火冒三丈,我告诉我的分身:‘我和你别无选择,必须分离!’我还说:‘我要像别的独立个体一样,像其他独立自然人一样,去找一份普通工作,过一份平淡的生活,我要去创造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他受不了,他……他恳求我,他向我道歉。我连夜收拾行李,他竟然在我收拾行李时钻进我的房间。我说:‘很显然你知道我会搭哪一列火车离开,但我不想让你也上车,你不能跟我一起来。’他说他会去把玛丽-玛德莱娜找回来。我说玛丽-玛德莱娜不是整件事情的重点。我夺门而出,拦下一辆计程车,飞奔到火车站,在火车站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来到了火车站,找到了我,要和我一起登上火车,他使尽力气,完全控制住了我。我站在大街上,朝他不断怒吼。我……我揍了他,就揍了他一拳。他瘫坐在人行道上,我飞快地离开了。”
约翰·奥托卡尔的叙述诡异中带着一种痛感。
他们头顶的云朵在蓝天里奔涌竞逐,这一天的风很大,好像能把刚才对话里的句、词、字都吹到石楠花的花蕊上——弗雷德丽卡想象着这幅画面。她仿似看到约翰·奥托卡尔,因为悲伤和懑郁,身体僵直地关上了计程车的车门。她也仿似看到呆坐在人行道上的那个男子的落魄相貌,他被迫吐出一口极幽怨的气息。她看到那个地上坐着的男人背后还有一个人,是空间中一个没有实体的形象,她觉得那个形象就叫作:他。
“后来呢?”
“后来我接到玛丽-玛德莱娜从法国卡昂打来的一通电话。她几乎绝望了,因为他也追到了卡昂去找她,他坐在她家的门阶上,苦苦哀求她回到我身边,像个丑角一样演戏,对她弹起吉他,吹起小号,试图平息她的怒火——在那么有限的时间里,他竟然具有了音乐能力。”
约翰·奥托卡尔兀自说了下去:“我去卡昂把他带了回来,他整个人已经处于一种崩溃状态。不仅是他,还有玛丽-玛德莱娜,她说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们其中任何一个……此刻,他在接受心理辅导。我,我也试过心理辅导,但我不喜欢那种被辅导的方式,所以我就停止和他一样接受辅导了。他——现在无法脱离他的心理辅导师。他好像是住在一个互助公社里——我是这么推断的,但他之前还在医院里治疗过一段时间。我则找到了工作,住进了现在住的公寓。”
约翰·奥托卡尔有点语无伦次,也口吃起来:“如果……你和我……继续交往下去……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吧。”
“你讲得很有趣。”
“我不会用‘有趣’这个词来形容我的经历。”约翰·奥托卡尔说。
弗雷德丽卡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一直以来,她并不是一个那种有着丰富到不寻常的想象力的女人。直到那夜她和约翰·奥托卡尔同床而眠后,她对约翰·奥托卡尔的想象力才开始启动,运作起来,她想象的是约翰·奥托卡尔那个不在此处的分身,那个双胞胎兄弟。一边细嗅着约翰·奥托卡尔头发的气味——他胸前晶莹的汗珠,他跟她做爱时浑身散发的气息,弗雷德丽卡一边好奇着:跟简直与约翰·奥托卡尔别无二致的另一个人做爱是什么感觉?那个让人辨不出真伪的人,那个与他同卵双生的生命体……她用大拇指和中指张开时的距离,度量着约翰·奥托卡尔肩胛骨的长度;她端详着他耳朵里的螺纹和螺旋,用舌尖舔着、探着他的耳道。真的有与他那么相同的另一个人吗?有一个用错觉和羞辱狠毒地惩罚了玛丽-玛德莱娜的人?爱的精髓本就是恋人有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品质——越独特越好,弗雷德丽卡想,是父亲的教诲和知识刻印于她的心中——独特,是一个无法被质化、描述的形容词。弗雷德丽卡试着去想象另一个弗雷德丽卡,她满腹恐慌地放弃了这离谱的幻想。
弗雷德丽卡和约翰·奥托卡尔驾车翻越旷野前往落谷瀑布,想去那里看看,他们把车停在斯莱茨,徒步越过了厄古邦比、伊本戴尔、小贝克。地图上的地名全都是古地名,听起来洋溢着亘古的生命力:汉普赛克、索斯哥雷夫、福尔赛克、奥德玛丽贝克、海布莱德斯通。在一处林地边缘,他们看到红色、蓝色和金色的小光斑——两个人从绿篱那边缓慢地走过,他们因为篱笆的阻隔,在穿行时不得不停顿、俯身,红色、蓝色和金色,那些分别是他们的保温瓶、塑料箱和帆布包的颜色。当两对人擦身而过时,弗雷德丽卡被对面这两个人认出来了,原来他们是杰奎琳·温沃和遗传学者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博士,弗雷德丽卡,和约翰正处于一种柔韧、微妙却也有一丝脆弱的关系中,她关心着约翰的感受,不想停下脚步跟杰奎琳·温沃、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说话,她只想和这两个此刻无足轻重的人轻轻地致意,各自前行。卢克·吕斯高-皮科克似乎领会到了弗雷德丽卡的用意,他低下头,继续注视着微湿的草地和灌木植株的根部,但杰奎琳则停了下来,亲热地和弗雷德丽卡打招呼,还问弗雷德丽卡是不是要到弗莱亚格斯村。杰奎琳从红色的保温瓶倒出了咖啡,约翰·奥托卡尔欣然接受,他们坐在巨大的绵延的岩石上,每个人手里各端着一个颜色鲜亮而不同的彩色塑料杯。从他们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菲林戴尔荒原上的弹道导弹预警系统,三个纯白的庞大球体列成一排,在天际之下格外显眼,以澄澈的湛蓝色天空和浮动的棉絮般流云为背景,三个球体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天上的云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一会儿是成群的羊,一会儿是堆积的棉花,一会儿是八足类动物,一会儿是羽毛床,一会儿是敞篷双轮马车。
杰奎琳又问了一遍弗雷德丽卡是否正在去往弗莱亚格斯村的途中,弗雷德丽卡说目前还不能确定,说自己只是凭一时冲动,放了几天假。杰奎琳明亮的棕色眼睛正打量着约翰·奥托卡尔,可能在猜测他的身份。杰奎琳跟弗雷德丽卡说:“马库斯要是能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杰奎琳的语气中有一份对马库斯的独特亲密感,还有一种轻微到不易察觉的对已经“拥有”了马库斯的展示。弗雷德丽卡又开始好奇了,她在别的情形下也不止一次地好奇过:杰奎琳和马库斯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如果你去弗莱亚格斯村,”杰奎琳又插了一句,“丹尼尔见到你也会高兴。”弗雷德丽卡说自己并不知道丹尼尔此刻也在弗莱亚格斯村。“我没有理由会知道。”弗雷德丽卡补充道。“是啊,所以阿加莎也会很惊喜!”杰奎琳说,阿加莎也会带着莎斯基亚来看丹尼尔的一双儿女:威尔和玛丽。杰奎琳总结道:“我们都很期待阿加莎的来访。”弗雷德丽卡应了一声:“哦。”再无任何可说的。杰奎琳脸上挂着笑,说:“我们都想见见阿加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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