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的校外文学课,我会讲解《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有一点很特殊,就是她本人不会讲解什么《包法利夫人》。
这也真是俗不可耐的口气。把心情写下来后,事情反而变得更糟了,幸亏只是糟了那么一丁点儿,这是一种命运?书写者的命运?写作固然叫人难以自拔,却没有什么作用。停笔吧。
弗雷德丽卡重新读了一遍自己写不下去的开篇文字。接着写下去的欲望依然残留,但伴随着写作欲望的还有一点恶心。这种写作欲望弥留了好一阵子。有一次,约翰·奥托卡尔和她做了爱后睡去,她试着写了一点东西,想厘清自己对他的感觉,想细究这个金发男人躺在她的乳房上沉静呼吸的感觉,想推测日后他是否会到来,会停留,会定居,会消失;想搞懂自己会对他敞开心扉,还是紧闭心门,或是转身拒绝,甚至像墨鱼一样突然喷出一团墨汁后撤离——这是她对情感关系中无缘无故退出那一方所用伎俩的习惯性比喻。“我爱他吗?”她强迫自己写出第一句,这是一个真实到无以复加的问题,但这短短几个字,在她视觉中有着激烈的存在感,还有,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以第一人称单数的口吻写就的连篇累牍,迅速地在她体内填满巨大的厌恶感,这导致了她尽管才写了一部分,就飞快地把写完的部分从记事簿上扯下来,凶恶地将纸撕得粉碎,再立即丢进洗涤槽下面的垃圾箱中,和倒掉的茶叶、豆芽上剥掉的皮混在了一起。
后来,她又在练习簿上写了这样的短句:“我恨我。”这可能是她写下的最有趣的一句话了,然后,她补赘了几个极有思辨性的字:“为什么?”接下来,她给出自己的答案。
我恨“我”是因为当我写出“我爱他”,或者“我害怕被他禁锢住”之类的话时,这个“我”是我发明的一个角色,是从我的人生中汲取了生命养分后,被伪装成的一个灵巧的闭锁的角色。仅仅是写出“我爱他”,甚至单单是“我爱他”中那个“我”,就足以令人将腹内之物呕吐无遗。真正的“我”是“我恨我”中的第一个我——那个观察者——不过,只有待我写下“我恨我”这几个字那一刻,我才能意识到恨“我”的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但可悲的是,写作这个再现过程,让身为观察者的我也成为一个斧凿的、造作的角色,更可叹的是,指出观察者的虚伪性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人——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这就陷入了一个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中,就像大跳蚤身上总有小跳蚤,小跳蚤身上有更小的跳蚤……跳蚤们咬来咬去。所以这是不是写作本身给我们的教诲:不要写作?或者说可以写作,但不要写“我”?
这一页写完后,也被撕烂了。即使弗雷德丽卡觉得写作似乎稍有一丝趣味了,却还是被恶心的感觉压制住。
她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要不要试一试拼贴文。她有这样的想象:把离婚的不幸遭遇和为离婚必须进行的生硬谈判,全部都剪成碎片,合成一篇胡说八道的日记,这篇日记搞不好会像算命的水晶球一样,偶尔泄露出天机,比如“我的当事人不照顾这个小孩”之类的谶兆。想象归想象,弗雷德丽卡心中有座天平,所以她不觉得这样的胡思乱想能给她带来任何正义的满足感。问题是,盖伊·泰格先生的当事人非常照顾这个小孩,也愿意照顾这个小孩,这就是症结所在。而除此之外,一个聪明如弗雷德丽卡·波特的女人——准确地说,是曾经聪明如弗雷德丽卡·波特的女人,怎么可能身陷如今这一团泥淖?她自嘲地笑了起来,翻出文学课讲义的复印件,找到论述福斯特和劳伦斯作品中“完整性”和“一体性”的部分。她从讲义中把这几页抽出来,以威廉·柏洛兹可能会称允的方式,切成片状。先是纵切,再是横切,然后重组。这个拼贴方法让弗雷德丽卡对劳伦斯产生了妙趣横生、狂想曲般的新观点:
她渴望在年纪这一点上被关注。在被知识、高度和色彩所取代的她固有的平和感之间,现在是一段死亡的阒然的路程。但是有件事只能被排到第三顺位,因为意识不到,他知道他自己从不是什么一体性,但他说:你的鼻子很漂亮,因为是一个新的鼻子,一个全新的,这听起来像谎言,毕竟她恰恰是二元性的。我怎么能说“我”呢?他问,他默念着将成为真相的话:你在真相面前,已经停止生存了。一切都升华进一个新的一体性里,这个一体性逾越了每个人,因为一体性无须针对任何人的疑问来作答,旧的存在感又如何呢?可是在独立的新世界和未知的一切之间,要怎么行进?这不关他的事,终究每个人都会有完美的宁静感受——无论是这个我,还是这封旧信。
在这个新的、极好的欢悦中,她无法获知——没有我和你的概念,一切只能被崇拜着。这里有奇迹,生存在他们之中的奇迹。他何以能说出我的存在和我的美感的结构性,因为没有什么形状,也没有从奇异的金色光芒中重获的极乐个体。怎么去爱你?当我停止后,只有她的美丽静卧在那里,只为了他。我们都着了迷,而且你的下巴挺可爱,但是在一个所有事物都寂静、失望、受伤的地方,即便一切都极度完美并融为一体。类似于“我爱你、我爱你”的语言,只是一小部分。然而,在一个炫美的整体中,凌驾了狂喜。
弗雷德丽卡又依循旧法,用讲义剩下的部分,完成了另一篇拼贴文:
人们或多或少都在说着以前就说过的原话,带着或多或少相同的节奏,好像所有文字的吐息都是可以互换的。这个福斯特,有着更加牢固的结构,直到他被肢解成分量可观的小块,他才会被解构,在一个有着高与低的特定对比中,抽象和可靠的文字才能派得上用场。
外表上,他是神采奕奕的,只能指出救赎的方法,可是所有的都已经被恢复成混乱状态,植根于每个人的灵魂中。通过她布道内容中不太完整的禁欲部分,只能联结丈夫和鳏夫,他一直都是这样,两个人都扬扬自得。激情是腐坏的,信仰占据了制高点,在碎片人生中富有激情地活着。宗教也有联结,还有野兽和僧侣在星期天早上被大声诵读,它们对彼此来说,都象征着生命,因为它们都会死。她没有什么天赋,她只求联结!那才是“良好言辞”的形式。散文和激情都会被建筑起来,捆缚住人类之爱,但她从来没有奉献出人类之爱的打算。只有联结,他被剥离了孤立感的鲁钝反应再无法展现。它不需要掠夺灵魂,它安静地暗示着:桥上涌动着一段已经达到白热化的恨意,那恨意和美丽共存。亨利的一个品质是能成为圣徒,以及爱到无穷无尽,尽管如此,她再三提醒,他可能有一点羞涩,单纯因为他不能对她所说的话付出任何注意力。他的不留心,让我内心烦扰,这鬼鬼祟祟的信仰——肢体的欲望,只有在受尊重时,才能保持。
弗雷德丽卡把三篇拼贴文——奈杰尔诉状律师的信、对联结的诉求、对一体性的讴歌,全部紧挨着,贴到练习簿上。
弗雷德丽卡很明白:“我这是在胡闹,我没有好好想事情。我不过是将嫁给奈杰尔的过错,归咎于E. M.福斯特和D. H.劳伦斯而已,那明明是我自己对两性结合的某种渴望,是我对联结激情和散文的试探。而事实上,或者说某种层面上,我嫁给奈杰尔,是因为恰恰相反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让事物保持分离的状态。我能想到性爱的有益、性爱的美好,美好比有益要高明多了,我也能想到因为奈杰尔那么富有,所以我大可不必变成像我母亲一样的家庭主妇。我想到:我身体的器官和我心中的想法都能够一如往常地安然运作,嫁给奈杰尔,只需要和他在性爱,在我拒绝成为家庭主妇这两点上进行商榷……我的确是咎由自取,不管命运将什么加之于我——这也包括了利奥,利奥不是我的负疚,我应该对利奥尽职尽责。”
她的想法延伸着:“但无可否认的是,对‘只有联结’的追求,那种浪漫情怀,即使是一点点,也的确存在于我的心胸中,我们人类本就是凭冲动行事的,所以我的决定中有着随兴的成分。唉,我又绕回这个总是一进来就走不出去的窘境中,我只想着要和约翰·奥托卡尔构筑联结,要和奈杰尔·瑞佛断绝交往。”
她在练习簿上写下一个字,并在字底下画线,像是写了一个书名。她写的是“贴合”,她在脑海里为这个词寻找一个可能的形状,以及这个形状可能存在的空间,然而,她还想不出什么东西来。什么是“贴合”?拼贴文某种程度上就是吧。贴合是一种形式,产生自对剪断、碎裂后,以新形态存在的事物的再度组合。“所有的写作实际上都是拼贴出来的,像是用头脑读取的一幅文字绘成的拼贴画。”威廉·柏洛兹的话像针刺一般,在她脑中搅起一阵狂乱骚动,让她一刹那间意识到一些事情:文字的核心在于,它们一定得是被使用过的,它们根本不必是全新的文字。要用文字表意,只需把文字重新组合。弗雷德丽卡越想越远了——如果你写下“龙巨”和“蟒大”,也许不会有人知道它们确切的意思,但当你写下“巨龙”和“大蟒”,对“巨龙”和“大蟒”的感受,和围绕着“巨龙”“大蟒”发生过的故事,以及敬畏、穿凿、颜色、恶臭、松软、残暴,还有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尾随或捕杀“巨龙”“大蟒”的那些人后,你会立即体会到:文字与人的关系就像庞大的风筝牵连在纤细的风筝线上,或者深海里的恶兽咬住了渔夫的钓鱼线,当然文字是否会受控,得另当别论。弗雷德丽卡的思路再次回到拼贴文,她预见到:拼贴文对作者和读者来说,在几种情况下仍会“出错”,那便是——对原本随意的事物过分高估;对“琐碎事物必定含有其意义”这种人类无谓坚持的过分信赖;大脑在惯性运作时无意识地抛出一些干扰理解的脑内垃圾;有些纸张在剪碎之后才发现纸上仅有的一个字已被剪得无可辨认。弗雷德丽卡急切地想告诉自己:如果你想要获得一个信息,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一个信息;但是极目天涯海角,巡弋四面八方的一双无论如何也要寻找到信息的眼睛,只能说那是一双疯狂的眼睛,一双徒劳的眼睛。
弗雷德丽卡在“贴合”两个字下面,缓缓写下:
我发现我有不断增强的一种倾向,这种倾向也不单单在我一人身上被发现,那种倾向就是:把生活万象视为一种文化产品,而这种文化产品的表现形式是:带有神秘感的陈词滥调;另外,我,以及很多人,倾向于引用语录,而拒绝自我创造。(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创作过程》)
弗雷德丽卡的思索深入着:引用文字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拼贴文。引用,就如托马斯·曼所说,是从语言文字的网络中捡拾、拼贴过那些老套的文化产品,却反过来能给所谓的文化产品提供一种如纸片般又薄又脆的活力,一种脱离母体文本存在的独立,并赋予文字确切而精准的含义。尽管相较于一般的拼贴文,引用自托马斯·曼的这段话,听起来就庄严肃穆,又充满学术性,而且更有一股激越的生命力,或者说是一股不同的生命力。E. M.福斯特的“只有联结”是一种陈词滥调,D.H.劳伦斯的“一体性”也难以跳脱,另外,“只有联结”和“一体性”在权力关系上也言之不详。“当然也可以引用其他文本。”弗雷德丽卡心想。“贴合”这个概念的形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她头脑中恍惚闪现,令她无法集中精力。“也可以引用报纸上的新闻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作就难脱与报纸的关联,不过,即使载体相异,据实以报的内容到底是报纸新闻,还是小说创作呢?如果联系上下文,即使幼稚、率真如‘我做了你也会在洗手间做的事情’这样的文风,都难免隐隐约约地让人读得出引用的意味。引用式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被容许的,是受牵制的,是有贴合性的。”她脑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我需要的是能记载摘要的索引卡片,而不是一个笔记本或练习簿,我得能够随时检索、查阅。说穿了,我除了可以引用法务信函,也可以引用我自己为文学课写下的关于托马斯·曼或卡夫卡的讲义,换言之,可以引用我自己的人生。未曾加工过的原始素材,有指导意义的人生轨迹。”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