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亲自见见埃尔维特·甘德,”弗雷德丽卡说,“鲁珀特·帕罗特会召集一些人,开一个讨论会,探讨怎么为《乱言塔》进行辩护。帕罗特召集了他出版社所有的畅销作家——霍利教士、菲莉丝·普拉特,当然还有埃尔维特·甘德。帕罗特也要求我与会,他说只有我能让裘德表现得规规矩矩。他还说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的审判中,有一个最近才毕业的女大学生曾经给了证词,当时她是个更年轻的女孩,她表示自己安然度过了青春岁月,心灵没有被那本书‘荼毒’。我看我应该没办法在证人席上给法官留下个未受‘荼毒’的好印象,我读过《乱言塔》,但很早以前我的心灵就被‘荼毒’了,哈哈。帕罗特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他简直把这场审判当成推动一次改革。裘德那边也一点都不好过,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是在烦自身的一些事情。”
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6月的时候举办了一场学年结业展,校方把这次展览称为“专科毕业展”,但其实参展的许多学生都在读本科,早已不是专科生了。根据学校规定,艺术系学生的“专升本”得通过一个文学考试,这就是弗雷德丽卡前一阵子为什么工作很忙,她既要监考,又要改考卷,而现在终于忙完了。星期天下午,弗雷德丽卡约阿加莎一起来看展,当然还有利奥和莎斯基亚,连克莱门特和萨内都跟着来了,像参加派对一样,还有,约翰·奥托卡尔,说来看看“神话故事”。几个人一起吃了个大午餐,他们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聚会型午餐。
弗雷德丽卡很享受校园中的气氛,那些大的画室被分隔成小空间,每个小空间内的装置和摆设都独树一帜,别有个性,彰示着艺术创作者们身份和风格的不同。比如,一个空间被描绘成正经受着风暴肆虐的农业用地;紧挨着它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个画成盒状的空间,盒子里全是光彩夺目的半月形饰品和紫色黄色斑纹的宝钻形饰品;与这个“大宝盒”毗邻的是一个拼贴画世界——长着如气球般丰满胸部的一个胡子大叔,腿上裹着渔网丝袜,脚蹬细高跟鞋,正在跟一堆巨型胡萝卜和肥胖大兔子不知是搏斗还是拥抱;几步之遥,是一个满是人像画的展厅,许多幅人像画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画中的男人与女人正在将一层层塑料状的面具从自己脸上剥离下来。经由这些人像画,弗雷德丽卡已经对绘画作品的趣味性有了基本了解:得看技巧,看这些相似作品各自的凹凸、明晦、递渐;看不同作品表层的质感差异;还有,画中人是双眼皮还是满是褶皱的眼窝,都有其寓意。这些人像画都是苏茜·布莱尔的作品。苏茜·布莱尔是戴斯蒙德·布尔的得意门生,但也上过弗雷德丽卡的文学课,为应付文学课的考试,她写过一些文章,例如题为《举例并解释为了鼓励或劝阻读者对爱玛·伍德豪斯或范妮·普莱斯抱以同情心,作者简·奥斯汀在作品中使用了几种不同的写作方法?》之类的论文,苏茜·布莱尔的文笔带有不必要的装饰性,完全无法看出她在油画作品中所表现出的生猛又野性的智慧,在人物的血肉和形体上都看得出这种智慧的流淌。弗雷德丽卡觉得画家在文笔和画笔上的差距特别有趣,这是她以前从来都没想到的,因为毕竟比起文学,她和绘画并不亲近。在另一个隔间里,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天堂,所展示的画作风格上介于克劳德·洛兰和亚瑟·拉克姆之间,作品系列名为《幻景何处寻》。被冠以这种名称的画作,本来应该是粗劣又俗气的,但弗雷德丽卡他们看到的是极其典丽缥缈的作品。莎斯基亚不由得赞叹:“那是多么动人的绿光啊。”
但这个展厅里,有一些画家,其实是学生们,正在往皱巴巴的塑料杯里倒红酒和白酒喝,作品上也撒落了一层薄薄的碾碎了的洋芋片。弗雷德丽卡一行人极快地穿过了下一个空间,因为那个房间除了一块红色的画布、一块白色的画布和一块蓝色的画布,再无他物,极快地在画布上像煞有介事地用红色印刷字体写着《一致》,令人觉得乏善可陈。他们来到了平面设计系的展厅,走进这个展厅,最直观的感觉是,陈设非常讲究。弗雷德丽卡在这个展厅里意识到平面设计系讲师加雷斯·拉金果然是个很守信用的人,因为《乱言塔》的确成为封面设计和海报设计的灵感,出现在展示作品中。说是巧合,却也不太出人意料,众人在这里遇到了裘德,他徘徊在众多作品中间,像《古舟子咏》里的老水手一样,随时准备好要抓住一个人,就不由分说地猛讲一通。裘德一见到弗雷德丽卡他们,真的立即冲了过来。
“现在,你们眼前所见,是一系列现代艺术作品,我想,它们在表达上全都是相当克制的。你们的观后感是什么?哪一幅作品紧紧地握住了那根本无法被握住的暗示性?”
“这个人啊……”利奥压低声线对莎斯基亚说,“是另一个臭烘烘的男人,我妈妈真是认识太多臭男人了啊。”
“这个人把人臭得够呛!”克莱门特也认同利奥的说法。
“安静!”裘德喝阻窃窃私语的孩子们,“除非大人对你们说话,否则,小孩子不要开口,这个规矩你们可得遵守。你们也是挺可怜的了,矮成这样,根本看不完整我的塔楼作品收藏。你们不如去那边吧,那边有个好心肠的大姐姐做了一系列佩罗童话的海报设计,你们快去看看,看完了以后,把你们的想法给我讲讲。你们还可以给她的《穿靴子的猫》和《小红帽》图像设计打打分数,十分是满分,快去吧。”
有一部分《乱言塔》的封面设计只能说是挺平庸的,但也有一部分是高明又充满暗示性的。有一张像是受了大卫·霍克尼的影响,画面上是一个戴假发的男人和一个浑身套着环的女人,他们睨视着彼此,互赠着不怎么真心的秋波;有两三张都把塔楼画成了迪士尼风格的;另一张上面是列队行进的一堆蛆虫似的婴孩,手中携着玫瑰枝,准备爬过一堵铁闸门,爬进无尽的黑暗中;还有一张,画面上是威廉·布莱克风格的三个长者或智者,这三人站在城垛上,被一群群黑色的大鸟围绕着;下一张进入众人眼神的是一张有布勒哲尔格调的绘画,画中的塔显然是没有盖完、行将坍塌、杂草丛生的巴别塔,水滴形状的物体画得很细,那似乎是从塔身的孔洞中流出来的鲜红的闪亮血滴,滴到了露台上。裘德未经任何人的询问,直接点评起这幅作品:“字体有点花哨,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你会发现那些字全都是针和钉子拼成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处理。但不管怎样,这幅作品还是比那些滥竽充数的作品优秀太多了,那些劣等作品的作者根本不是和我同一国的人,他们纯粹是来混淆视线的干扰者,看了他们的设计作品,再读我的书,你会觉得和书中那些角色是有隔阂的。”
“这一幅不错。”阿加莎说。
得到阿加莎赞赏的这幅作品是一张半抽象作品,色调明快——番茄色的一个有着双苹果脸颊形状,或者说屁股形状的水果,被一个亮绿色的圆锥管缠绕着,圆锥管的尖端是一个蛇头。蛇头洞穿了水果,从一端钻了出来。
“我不中意它!”裘德说。
“这当中有一个隐含的笑话,”阿加莎用她一贯低沉、柔和的嗓音说,“不公开[1]、玫瑰屁股[2]。主角在这个封面中出现了,这是纯粹的可视化语言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中意它。”
阿加莎似乎在思索裘德“不中意”的原因。
她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搞不好也不中意它。但既然我不是你,我还是得说整幅作品是诙谐机智的。希望它得到了很高的分数。”
“它是得到了很高的分数。”裘德承认。
裘德说要带一行人去“看我的荣光和他的耻辱”,他催促众人赶快下楼梯,到学校餐厅去,学校餐厅正在展示上人体写生基础课程的学生的作品,裘德赤裸的形体被各式各样的绘画媒介呈现,粉笔画、炭笔画、彩粉画、水粉画、铅笔画、丙烯画、油画,都捕捉并定格了裘德的裸露。有的画中,他只是一具瘦骨嶙峋的细长躯体,面目模糊,整颗头颅被一丛毛发遮蔽;有的画中,他的乳头和鸡巴被画得过分细腻,用铜绿色的线条勾画在灰色的画纸上;有的画中,他显得极度柔软,软芯铅笔出奇准确地描摹出他那河马灰色的皮肤色调;有的画中,他像帝王般坐在镀金边缘的椅子上;有的画中,他像胎儿般蜷缩在松软下陷的大堆软垫上;有的画中,他只是由肌腱、隆起的膝盖、冻疮、瘦到快断的脖子所组成的一团东西;有的画中,他的轻蔑神情让人不寒而栗;有的画中,他低垂的双眸间飘出了愁云惨雾。利奥、克莱门特和萨内,三个小男孩从这一幅画游移到那一幅画,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大人们都看出来了:他们在比较每幅画中对生殖器官的刻画。利奥是那个总指着画对别人耳语的,克莱门特是那个忙不迭点头的。
“如有需要,敬请发问。”裘德说。
阿加莎从善如流:“你本人喜欢看这些画么?”
“我想,这些画都在试图说服我:‘我是存在的。’我们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我们,是不一样的,这个我知道。有些时候,从某些角度看,我的胫部是不成比例的——不但是左右两条胫骨不对称,跟其他部位相比,也不太协调。”
远处,教学楼内部的某个地方传来音乐声,学校餐厅里的人们都听到了。那是爵士曲风的单簧管吹奏,如木般沉着,又如水般清澈,一声声悠长、绵延的尖啸,伴着和弦的流转,是孤单的重复的哀鸣。弗雷德丽卡一行人循着乐声的方向走去,有的门把手上挂着白色的小卡片,上面写着红色的字“看演出,这边走”。但表演艺术不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课纲上,至少,目前学校没有开办相关课程。起初没有太多人跟着门把上的提示走,倒是些孩子拉着成年人穿过一道又一道门。与校内车库和停车场相邻的雕塑储藏间里,搭好了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覆盖着黑色的丝绒,可能是刚刚才铺的,扬起的粉笔灰还没散尽。舞台后方,是一个长形的焊接式雕像,雕像喷上了鲜红色的漆。雕塑整体上是一座座相连的梯子,一片片叶形、刃形的装饰元素悬在梯阶上。舞台右边是挤在一起的,有千疮百孔的干酪色表面的石膏模型:一个面色温和的阿波罗,快要因不平衡而翻覆,但还是一脸微笑;一个牧神潘恩,蹄子很抢眼;一个没有头的雅典娜,穿着胸甲,胸甲上是蛇发女妖;一个马头;一个小得离谱的半人马。舞台左侧站着保罗·奥托卡尔,他一身燕尾服,一条白色领带,打扮得复古帅气,吹着单簧管,他的乐谱摆在身前矗着的一副精美的镀金谱架上。舞台右侧是一个牢笼似的大型结构,像用多种颜色的麦秆扎成的。笼中有一个人,穿得像只鸟,凸起的亮黄色臀部,拖着一条真的羽毛结成的尾巴,腿上是一条皱巴巴的紧身裤,脚上是铁丝、绝缘胶带、油灰连缠带填弄出的一双爪形鞋,他的胸脯涂了焦油,粘上了细密的羽毛,头戴的面具也粘满了羽毛,是绿色的羽毛,在尽力还原美洲印第安鸟人的形象,面具顶上拴着一个铝制装置,这个铝制装置牵引着一只同样是铝制的长鼻子似的喙,好像随时会啄人,喙从根部到尖上,涂着亮粉红色的荧光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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