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还醒着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是因为街上有一些飙车的浑小子。现在连切斯特这么古风浓厚的地方都有了夜店,那些浑小子在街上按着喇叭狂飙扰人。我试图从萨特的《圣热内,喜剧演员和殉道者》中找出一句话来形容我对布雷迪的看法。书是切斯特当地一位很亲切的朋友借给我的。那位朋友认为,可以相信的是:布雷迪终有一天会弃暗投明,成为一个过人的天才。我想,那布雷迪可能得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改造,更重要的是,他欠缺热内的才华。我说得不对么?
萨特写道:“因此,偶生恶意的人却是不同的,恶——一闪而过、略施小计、微不足道的恶,只能从一个人的眼角间和其他部位看出……真正的敌人像是我们的双胞胎兄弟,像我们自己在镜中的影像……而在和平时代,社会有足够的智慧,能制造出专业化的、职业化的作恶者。”
他还写道:“对善人来说,恶人的存在是必要的,就像对贞妇而言,淫妇的出现也是必要的。他们是彼此执迷的,一个施虐狂的横空出世,必定能给另一个人带来意识上的安抚、涤荡和舒缓。恶人都是经过征召的、选定的,他们一出生就是坏的,也不须赋予他们任何改过迁善的希望。”
嗯,我认为法官芬顿·阿特金森先生应该相当认同萨特的话。毕竟,庭上的恶人恶贯满盈。
又该放暑假了,利奥会去布兰大宅消夏;这种一来一往、有去有回的模式,表面上似乎成为利奥的生活常态,而弗雷德丽卡某种程度上也希望利奥能适应这种常态,但是完全没有这回事。无论是在哈梅林广场还是布兰大宅,对利奥来说生活的周期是不定的,是临时商定好的,而且大多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同意,因此往返两地之间,少不了既成事实的暴力强制,或言语威胁中的暴力强制。律师的信也你来我往,频密不断,弗雷德丽卡把奈杰尔的律师信剪碎重拼,贴在自己的“贴合”摘录簿上。同时,她也在计划着属于自己的夏日计划:要不回一趟故乡约克郡吧。
正当她思考的时候,约翰·奥托卡尔来电话了。他正在工作,不过,弗雷德丽卡不知道他办公室和住家的地址,但她猜测可能都是在伯爵宫一带。她想象约翰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广阔的空间,摆满了高大、光洁和发出微微嗡嗡声的机器,四周墙上是发亮的蓝灰色大屏幕,显示着各种图表,还有柱状的二进制语言,工作人员把这些数据和图形全部打印在可折叠的风琴褶纹纸上,进行分析研究。在她的想象中,围绕着约翰的是他庄重得体、西装革履的同事——而其中有些人,或许得穿白色的医用外衣。虽然是幻想,但这一点连“幻想者”本人也不太确定。“幻想者”自由地设计着——约翰的办公室里应该装设着冰冷的金属制软百叶窗,摆放着锃亮的纯钢办公家具。搞不好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这就是她头脑中的画面。电话那端的约翰问:“你可以出门和我共进晚餐吗?”
“基本上没问题。我可以找个临时保姆,阿加莎说今晚得迟一点下班。我可以问我一个学生能不能来帮我带孩子。”
“维克多的小舍,”他说,“今晚八点。”
弗雷德丽卡喜欢去“维克多的小舍”用餐,那是一个小巧、隐秘、简单又高雅的法国餐厅,有法兰西小馆的风情,而且做的是相当地道的法式料理。那里的法国美食,除了让她联想到法国风景画中黑绿色的密林背景,还有可说是法国特产之一的蚀刻拉花玻璃,更有令她神往的普罗旺斯的炎夏,令她想起大仲马笔下的“格里莫夫妇”,也叫她口中有了葡萄酒的甘醇和大蒜瓣的香气。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亚麻连衣裙,裙长至膝,搭了一条丝质披肩,也是黑色的,上面绣着奶白色的形状像卷心菜的玫瑰,还有金色的百合花,披肩还坠着很长的掺了亮丝线的穗儿。另外,弗雷德丽卡也学会了画眼线,她在上下睫毛根部描画上两条乌黑的粗线,让眼睛看起来显得轮廓鲜明,眼神犀利,好像在瞪人似的,与画眼线同属一类化妆技巧,她顺便也学会了刷睫毛膏。无论怎样的妆容,都无法使得外形棱角分明、步调流星赶月一般的她,蜕变成一个娇柔可人的洋娃娃。可是她已经努力过了,这个眼妆是她尽最大的能力化出来的。她用浅棕色的口红涂抹在自己丰厚的嘴唇上,以便让嘴角看起来不那么宽阔,但这个颜色并不是特别适合她。约翰·奥托卡尔穿着西装,是工作时的那套西装。弗雷德丽卡喜欢看他穿西装的样子,毛发蓬乱、又瘦又蓄须、身形松垮、爱穿绒料毛衣或刻意不修边幅的男人,都令弗雷德丽卡无感,连假设要活在一个充满着那种男人的世界里,都令她心生畏惧。爱穿西装的约翰·奥托卡尔刚好是她喜欢的类型,而且他虽然头发很长,却修剪得很整齐,打理得很细腻,他让金发也变得有型,不似一般印象中金发男人的漫不经心、随意慵懒,他在外形上和弗雷德丽卡一样,是有棱有角的。他坐在维克多的小舍中真好看、真应景,一个认真考究的男人,吃着一餐认真考究的晚餐。他们点了法式肉酱、传统鱼汤、风味烤土豆、精致法式沙拉,和一块完美的柠檬馅饼儿。餐桌上,他们谈起了夏天该做些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回一趟弗莱亚格斯。”
“那儿很漂亮,越往北,风景越美。”
“我们上次在戈斯兰德住的那几天也不错。”
“比‘不错’好太多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些拘谨。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你还有假期吗?”
她以前从不约他一起去任何地方,她都是等着他先开口、先邀约。这一次,她表明了心迹,掌握了主动。
“我当然很想去,很想和你一起去。”
“不过?”
“我还有十天假。”
“不过?”
“你明明知道我的‘不过’是什么,弗雷德丽卡。‘灵虎会’要在四便士村举办为期一个月的静修会。蒂莫西·利里的‘灵性发现联盟’会派人来,还有一些佛教徒参与,这个静修会是埃尔维特·甘德主办的。保罗也会在,保罗希望我去陪他。甘德又写信邀请我了。”
约翰看着浆过的白色桌布,没有看弗雷德丽卡。他补充了一句:“保罗让我问问你要不要一起来。”
“当然不!”弗雷德丽卡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像是自动设定好的答案,语气里是强烈的憎恶。她看着约翰压抑、黯然的神情,约翰慢慢低下头,原本以为他的脸会融进餐厅苍绿主调的背景色中,没想到,他低落的脸庞却因洁净桌布的反光,而被一丝丝点亮了。“约翰,对不起,我本无恶意。但是我没有宗教信仰,也因反感从不参加团体集会。我讨厌一大群人的集体活动,我无法应付那种压力,也害怕在人群中迷失自己。我受不了,我没办法。”
“我告诉过保罗,说你是不会去的,也说明了原因,我对他解释的,跟你现在说的话是一样的。”
“然后呢?”
“保罗说:‘那就是她更应该来的理由,如果永远不接触,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将一辈子也不知道。’”
“他说得可能没错,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宁愿过一种‘不知道’的人生。我会用一只大袋子装许多书,去北方,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还要和我的家人们好好享受家庭时光——家庭,毕竟是一个让我别无选择、无法割舍的群体。”
“我将会失去你。”
“那没人说得准。但我们应该判断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我无法把你——至少是我接触到的你——想象成某个狂热团体里的一员,整天只是低吟、哼唱和忏悔。话虽如此,我也了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面相,即使是我,也有你可能无法想象出的一面吧。”
“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每天只有低吟和哼唱。”
“那是夸张的说法,我承认我说的话不够公允。我觉得我们应该停止对这个话题的谈论。”
“贵格会的沉思……”约翰·奥托卡尔话刚起了头,没有说下去。
“贵格会的沉思?”弗雷德丽卡满腹不解。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种沉思,让所有人在我心中都变得不再难以忍受。不只是那样。我可以坐在那里,把所有人都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存在。又过了一会儿——在沉默中浸透过一会儿之后——每个人都变得很沉静。有一种失落感涌上来——不是自我的失去,而是周遭这一切——这喧扰庸碌的生活中琐碎的消失,你和所有人静默地享受着这生命的空白质感。那不是所有人都变成了同样的一个什么东西,或者任何东西——现在想想看,那多令人难以忍受,你以为我的忍受能力比你强?那是一种真实到更真实的嬗变,并且从更真实升华至返璞归真,我不想让大家都变成什么‘灵虎’——我只是喜欢那种静默,那种去伪存真。听着,弗雷德丽卡,那是令语言失去解释能力的一件事。你看,我一直重复着‘真’,但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即使是‘真’这个字眼,也无法透露真意。”
“我或许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管如何,宗教是我不能离弃的东西,我以前一直不愿正视它。我搞不懂它对我会有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会在四便士村的宗教活动里得到怎样的启示和收获。不过,我想贴近、想体验的不仅仅是宗教,还有其他的事需要我去做,我得照顾保罗,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尊重你。”
此时此刻,她洞悉了自己对他的爱,是洞若观火的一份爱,不再若明若昧,她想要用“爱”,来回应他这一番至真至诚的感言。
“我将会失去你。”他又说了一次。
“我真的不知道。”她尝试回应他,想做到跟他一样真诚,“我不应该说那些失礼的话,但我没有欺骗你,那也是我真实的感受,我无法接受你的执着和投入,无法接受‘灵虎会’,无法接受化学成分引发的癫狂,无法接受搂抱相迎的集会,我只感到……”
“排斥。”
“是的。”
“我也是,真的,如果是为我自己,我可以不去,但是保罗他……”
“不是你希望与他隔离的么?”
“没错。但我缺乏能力,有时候我想,能帮助我们兄弟俩的人是甘德。”
“你真的这么想?”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而保罗从来都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讽刺的是,这恰恰是他的症结所在。长久以来,我都被当成是那个坚强的人,而我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坚强,他才是个有信念、有感知的人,他能孤注一掷……”
“我的生活里无法容纳你们两个人。”
“同意。所以,我将会失去你。”
他又低下头,把眼光平铺在桌布上。弗雷德丽卡咀嚼着柠檬馅儿饼,她的味蕾上有甜和酸的味觉。她可不需要什么化学药剂的刺激,柠檬馅儿饼本来就是甜的,是酸的,是忘不掉的味道。
“你决定就好。”她淡淡地说。
他抬起头。
“我会跟你一起去弗莱亚格斯。我不能失去你,你对我很重要,我们两人一起在北方的旷野上找到属于我们的宁静。”
他轻轻地挪动手,他的手拂过白色桌布,触到了她的手。她一瞬间心悸不止——她是不是给出了无法兑现的承诺?她是不是将要卷入一段难分难舍、迷离扑朔的兄弟纠葛?
“不用保证些什么。”他仿佛从沉默中听到了她的迟疑,“就是过一个暑假罢了,我们一起过个很好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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