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即使他个人境遇欠佳,他是不是也从不间断写作?
答:他生活在边缘上,在极端上——我是指他的经济状况,他很贫穷。他为人处世的态度其实是一种疾病的表现——他遭受过社会的迫害和嘲弄,他是一个替罪羊,一个受害者。
塞缪尔·奥利芬特没有预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犹豫了一下子他决定继续问下去——这要比重新回到上一个问题更好。
问:你是说他因身处困境,所以了解现代生活的苦痛?
答: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圣愚”般的人物看待,就像让-保罗·萨特笔下的“圣热内”一样,又或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白痴”,他是一个在残酷世界中颠沛流离的纯洁之人。而萨特把“圣热内”视为一个萨满教的僧人,先被死亡精灵肢解,再被砍成碎块,尔后重生,成为一个智者。裘德·梅森也有复苏的智慧,他的人生蒙受苦难,但他却能在书中死而复活、重获新生。
听了这番突兀的又极致的颂誉,裘德·梅森完全没有露出任何感恩的表情,这让辩方律师们都尴尬不已。
奥古斯丁爵士起身,对证人反诘。
问:你对基督教和虐待及受虐的观察让我很感兴趣。你是否认为《乱言塔》中对折磨的描写,体现了一种对世界残酷性或对造物主残酷性的宗教式体验?
答:是的,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
问:所以你觉得作者刻画这些露骨性虐的动机是昭示一种虔诚的宗教狂热?是极度渴望带读者感受肉体痛楚及性痛楚这两种贬降行为的由浅到深的不同层次?
答:基督体尝了各种层次的痛楚,他死于痛楚——这我们都应该知道。
问:但我想他没有经受过性痛楚。
答:所有的痛楚都与性相关。他曾是一个人类,他以人类姿态受难。
问:你认为阅读这本书时,读到其中哪些晦涩艰深的性恐怖场面,会让读者能够以一种——或许是一种极恍惚极模糊的方式,将这些性恐怖场面与主耶稣基督的受难联系在一起?
答:如果人类竟然不能读取或感知世界上的各种可能性,这真令我无法想象。
问:让我问得更清楚一点,也请你答得更清楚一点——你认为推荐别人读这本书,是不是一种基督教行为?
答:我必须引用约翰·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那种动辄逃逸自保、一贯隐居避世的道德,那种绝无突围出击、回避直面敌手的秉性,那种只会临阵脱逃、不愿加入奋战的品行令我不敢恭维。须知那不朽的花环,是要在经历一番烟焰张天、腹热肠荒后才能夺取的。”
问:但我们的主耶稣不就曾说过一句话,也告诉我们要如此祈祷——“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答:翻译得有出入,我们现在都改说:“不让我们陷入诱惑。”
问:真的改成这样了吗?法官大人,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弗雷德丽卡必须得错过几位证人的出庭应讯环节,因为她要见法庭福利处事务员。事务员会在监护权听证会召开前,来对她进行访谈。这位由法庭指派的事务员安西娅·巴洛是一位中年女士,来弗雷德丽卡家中进行访视那天,穿了一件波斯羔羊皮衣,戴一顶皮帽子。她的眼睛很亮,但眼睛间距有些大,头发白中带点灰,她在交谈时,表情常常过分热情、入迷,这让弗雷德丽卡对她没什么信心。在弗雷德丽卡眼中,这位安西娅·巴洛太太基本上是夏丽蒂·法勒一样的教条女人,夏丽蒂·法勒是吉迪恩·法勒的妻子——那个宗教组织“喜悦孩童”的创办人的妻子。出乎弗雷德丽卡意料,巴洛太太问的问题挺有一套,尽管发问急促,但问题很合乎情理。她问弗雷德丽卡:“你是否觉得利奥在布兰大宅的话,过得会更开心?毕竟那里有田地、马场、果园。”弗雷德丽卡说:“是这样,没错,正因为那些理由,我也差一点就把他留在那个地方了。”巴洛太太问弗雷德丽卡为什么最终没有将利奥留在那里。
“因为他想跟我一起走,那也是第一次我无比真切地感觉到:他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肉,我是他的母亲,他的人生是我给的,不是皮皮·玛姆特给的!无论我多不完美,他也需要我,我们对望时,连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他父亲呢?”
“利奥的确也是他的,这就是灾难的源头。可幸好,利奥虽然年幼,却是个早慧的孩子,是个敏锐又有坚定信念的孩子,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爱利奥吗?”
“比爱任何事物都要爱他,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的书,不管我想不想爱他,我都爱他。这是天性使然,我想你问了一个荒诞的问题。”
“我明白。我只想听听看从你口中到底能说出怎样的答案。你会非常惊讶于不同人所给出的不同答案,很多人把这道问题当成监护权攻防战的要塞,志在必得;又或者他们会说:‘我必须得爱他,不是吗?’”
“好吧,其实我也可以说:‘我必须得爱他,不是吗?’这是我的生物机制。”
“你爱你儿子,这我毫无疑问。”
“最后会怎么样呢?”
“这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我还得去走访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姑姑们,也得亲自和你儿子对话,我可以和他单独对话吗?”
“如果他愿意的话。”
“我对与孩子们沟通很拿手,放心,我不会让他不安的。”
“这孩子有点容易精神紧绷。我另外想说的是,我完全不赞成把这么小的男孩送进寄宿学校,我觉得那很危险又糟糕。孩子们都太小了,寄宿学校那个环境……但利奥很像我,独来独往,他和我一样,需要一种自我的生活,他一定会厌恶寄宿学校的环境。请你一定要体谅这一点,他是一定会厌恶那种环境的。我希望我的话听起来不是那么刺耳。”
“不,这是很合理的担忧。我想知道,你能善尽抚养之职吗?”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有阿加莎相陪,利奥有莎斯基亚做伴,而且孩子们去的是一所好学校。”
“那学校的确不错,我调查过。”
“那么,最后会怎么样呢?”
“一般上,福利处总是会倾向于母亲,但如果是男孩的话,可能就不是那么倾向了。不过,法官更愿意相信女性比较适合照料孩子,这没错,我是这么想的。”
“在利奥身边围绕着的还有很多其他女性,但只有我,是他母亲。”
“一点也没错。我能看出你多在乎这孩子。”
回到法庭,赫弗逊-布拉夫传召鲁珀特·帕罗特进入证人席。帕罗特说为能出一本像《乱言塔》这样的书感到自豪。《乱言塔》是一本重要的书,尽管有争议性,但它所传达的信息却是非常有道德感而且属于这个时代的信息。帕罗特口吻轻缓、快活,声音有一丝高傲意味,却被他那夸张的谦恭有礼全部掩盖过去,他真是十足的老派格调。他的蓝色眼睛熠熠发亮,他圆润的脸颊也绯红而有光,他回传给提问者的那份关注力,让提问者感到有点过于强烈。帕罗特始终是一副对所有事情都谨小慎微、用心推敲的样子。赫弗逊-布拉夫问帕罗特,最初承担这本书的出版时,是否想过这本书会被认为是触目惊心、难以领受、秽乱不堪的一本书。
答:嗯,是的,自然是这样的。这本书程度深,内容硬,完全不手下留情。但是,我相当有信心的是读者大众以及有关当局,会发现并注意到这本书的实质——严肃、有抱负的文学佳作。我当时感到:这本书的时代已经到来,我一定要把它介绍给这个世界。这本书说的全是存在于我们社会里,亟须被挑明被正视的事情。
问:是怎样的事情?
答:控方已经多次提及了其中一部分事情——比如,寝室中那些孩子的施虐惩罚行为。实际上,包括这个情节在内的许多内容,都让我意识到这是一本我必须出版的书。因为读到书中的寝室和惩罚,我求学时的片段历历在目……
问:你也是“旧猪圈里的公猪”?就是说,你也是斯韦恩伯恩学校的毕业生?
答:是的,我是。像你一样,我相信《乱言塔》的作者裘德·梅森也是。《乱言塔》里有许多细腻的绘写,但最细腻的绘写之一是对孩子们寝室里日常情况的叙述——在此刻的大型寄宿学校里,同样的事情肯定仍在发生。
问:请让我问得详细一点:你不是在说斯韦恩伯恩学校的寝室里也曾发生过谋杀吧?
答:没发生过,但险些发生。而且没有人外传,这是一种保持缄默的密约,一种心照不宣的氛围。反正大家觉得小男生们都很乖巧,老师们也是如想象中闪亮和体贴。《乱言塔》这本书却说出了真相,尽管读起来像是出自放肆的妄想,但大段大段的内容,就我所知,却是再令人清醒不过的事实。这就是一开始我被这本书触动的原因,后来,我发掘出其他更多的亮点。总而言之,清醒的现实主义观察和记录贯穿这本书始终,而那些幸运的,从没有在斯韦恩伯恩就学过的读者,可能无法更准确地评估它。
问:你认为让读者获知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与《乱言塔》中给人空想错觉的叙事相去不远,是符合公众利益的吗?
答:全盘考虑后,我认为是的。我是说,要限制公众的知情权已经再无可能。只要听过福斯托·杰梅利证言的人,都会认同我们此刻正置身于一种新的社会风气中——更多事情有了被广泛讨论的机会,而不是像以往般被掩盖。我们英国人不再蒙昧或那么轻易地感到震慑,而现在的冲击远比当年克莉丝汀·基勒、曼迪·赖斯-戴维斯的事件爆发时的冲击力小。我想,这样的开化风气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比如,新闻媒体报道会让某些人,尤其是脆弱群体陷入苦恼,比起如《乱言塔》般富有想象力的虚构文学作品,危言耸听的新闻报道伤害程度更大。奥古斯丁爵士在质询中提到了“沼泽谋杀案”,我认为对罪案的一些报道令人毛骨悚然、极度不安,《乱言塔》可不是这样的笔调。但我同时也承认,作为一个整体的公民社会,我们还是因循了一些老规矩——假装有些事情并不存在。当奥斯卡·王尔德被投入监狱时,法官说“这是我审判过最糟的案件”,法官还声称王尔德罪孽之深,深到令法官必须给自己下一个“禁止令”,好让那些不愿说出口的语言继续放在腹中——即使面对罪大恶极的王尔德,也不要口出恶言,法官说:“任何一个正人君子听了王尔德这两桩案件的案情后,那些语言都会禁不住地涌上胸口。”但当时有一份报纸,也只有一份报纸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指出那位法官肯定审理过真正恶性的案件,包括谋杀案、勒索案等,同时还痛斥道:这是一个因虚伪而有罪的社会!那份报纸疾呼:“为什么英国政府不对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的每个男学生,以及大学里至少一半的男大学生提起公诉?大学里男女学生间的狎昵行为,司空见惯如通奸!这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在许多公众或大多数公众对人性的了解与公共言论尺度之间,有一条鸿沟,那些和我以及我料想中的裘德·梅森一样,在学校中受到霸凌的人,也是那些旁观小男孩“缄默密约”的受害者。这种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缄默密约”,和寝室中那些暗不见光的威吓欺压,是一样可恶的!庆幸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活在一个进步时代中,对于忠实描述我们所作所为的成熟文字,难道我们成年人没有权利阅读吗!
(法庭速记员记录道:法庭里此时响起零零星星的掌声。)法官要求保持肃静,并示意:如此干扰庭审的行为不可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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