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奥古斯丁爵士对鲁珀特·帕罗特提问。
问:帕罗特先生,你是一个颇受敬重的出版人,你在出版开智启蒙类书籍和前卫先锋书籍方面,享有盛誉。
答:是的,对此我不必自谦。
问:你也出版了埃尔维特·甘德的书,埃尔维特·甘德先生刚才关于“贬降仪式”和“多相变态”的演说令我们大长见识。
答:你也不需要话中带刺。他是一位严肃的思想家,备受尊敬和爱戴,能出版他的书,我很骄傲。(法庭速记员记录道:庭上小范围内响起了掌声。)
问: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当作讽刺。你也出版了阿德尔伯特·霍利教士的书,霍利教士向我们阐述了基督教的核心是受虐、受难和施加苦难。
答:是的,他也是重要的作家,能出版他的书,我很骄傲。尽管我并不认同他所有的强调重点,但我承认他是一位勇敢又细腻的神学家。
问: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而你对《乱言塔》的出版也抱有一种责无旁贷的心情,对吗?你感到这本书代表的是对性自由的一记猛击,还有它对晦暗罪恶和隐秘残酷无畏又直白的揭发,对吗?
答:是的。但你的表述让我对这本书的感觉听起来有误导性,甚至有些荒谬。《乱言塔》是一本严谨、美丽、勇敢的书,与黑暗做最无所畏惧的对峙。就像我表明的那样,能与这本书产生关联,是我的荣耀。
问:我可以感觉到,对于公开你、裘德·梅森和我那位博学友人、你的辩护律师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在学校里忍受过的龌龊霸凌,你感到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感。
答:某种程度上,是的。
问:某种程度上。你借由《乱言塔》中寝室虐行的记录,猛然回想起了自己的求学时光,你难道不觉得:这种“识别”,让你对《乱言塔》的判断可能有些扭曲、片面吗?甘德博士就曾提醒过我们:童年创伤会在心中留下很深的伤痕,并且会激起怨愤。这是否会蒙蔽你的判断?
答:我不这么认为。这些伤痕强化了我的判断。我想借这本书涤除让那些苦痛发生并一再复发的人间虚伪。
下一位走上证人席的是犯罪嫌疑人——裘德·梅森本人。他站在那个“小盒子”里,一开始情绪低落,眼睑下垂,把两只手握成拳头,紧挨在一起,摆在身前。弗雷德丽卡凭直觉感知到:他刚刚戴上了一副假想的手铐。她看着他瘦削的脸庞和塌陷的眼窝,追想着他在被整理得干净整洁前,那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对比刚从证人席退下的他的出版人那番粉嫩、硬朗、尖锐,裘德·梅森显得像个灰色皮肤的空心人。弗雷德丽卡疑惑:他现在身上会是怎样的气味?还有那油炸味或汗酸味或体臭味吗?他现在是不是用了石炭酸皂,涂了男士止汗剂?弗雷德丽卡的鼻孔凭借想象被填满了报纸刚被印好时的油墨香,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塞缪尔·奥利芬特开始盘问自己的当事人。
问: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答:裘德·梅森。
问:那是你的真实姓名吗?
答:是的。但不是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
问:你父母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
答:朱利安·盖伊·蒙克顿-帕迪尤。(法庭速记员记录道:法庭上响起一阵笑声。)
问:你更改了自己的名字?
答:很多人都改了自己的名字,我也改换了我的名字和我的人生。
问:请问你来自怎样的家庭背景?
答:我现在没有家人,我想我已被逐出家门。我父亲靠向酒吧卖猪肉小牛肉派赚了一大笔钱,但我是个素食主义者,不是因为美德或者良心什么的,而是因为我容易呕吐。我母亲是个摄影模特,名字叫波皮,我称我的父母为帕比、波皮。我们以前住在维尔特郡。他们有足够的钱找保姆和帮佣照看我,后来我五岁时,被他们送到贵族预备学校,十三岁时,我又被送进斯韦恩伯恩学校。所以我不能说我对我的双亲有多了解,毕竟我们将彼此抛弃了。我不知道他们如今是生是死,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情况。这对我们来说挺好的。
这个拉锯一般的声音虽然毫无抑扬顿挫,但传递了一种叫人心神不宁的紧迫感:这些全都是说者预先演练好的独白,也是他很想说的话,不是勉强从他嘴里被逼问出来的。
奥利芬特:帕罗特先生多少提及了你在斯韦恩伯恩学校的经历,你在那里过得快乐吗?
裘德:呃,极偶尔吧,会有一种极兴奋、灾难性的快乐。但同时那些快乐的时光也毁灭了我的人格和我的人生。多数时间我是郁闷的,我很频繁地感到惊悸。那所学校里暗藏着极多极大极其精致的虐行,从不需要被人提议,想发生就发生。极多、极大。
奥利芬特:这些虐行是由谁实施的?
裘德:哦,惯常由男教师们实施。我们常常被各种不同的男人以各种不同的理由以各种形式鞭打。你如果能想办法让自己上瘾,而且能满足那些爱施鞭的人,你会活得痛快一点。另外,男学生们也都很残忍,有颐指气使或刁钻刻薄的,也有阴险的、戏谑的、下流的,这很平常,男学生应该在哪里都一样。我以为这相当平常。
奥利芬特:你撑过去了吗?
裘德:没有。简而言之,没有。我知道这跟我的外表有反差,尽管有太多被强加的施暴经历,但我没有享受被虐的癖好。我小时候像大多数小孩子一样,坚信受罚和挨揍是不可避免的、不可改变的、永无绝期的。很多人一旦成年,就很轻易很顺便地把这些统统忘了。
奥利芬特:你在学校时是个好学生吗?
裘德:我认为我是,我对语言的使用很有天分。有人曾告诉我,我那位波皮妈咪,我那位甜美的母亲,我那位一年与她相见的次数可能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母亲,有一部分法国血统。她有时候的确穿着很调皮的衣服入镜。我的法语很流利。
奥利芬特:同时你也精于英国文学?
裘德:啊,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的英语老师说我前途一片光明:得到奖学金、进入名牌大学、写出博大精深的诗歌之类的。我更年轻时是个“小明星”,我在学校里所有的戏剧中都饰演主角,你知道,包括所有莎士比亚的戏剧。
奥利芬特:你都演过什么角色?
裘德:我扮演过美艳绝伦却喋喋不休的克娄巴特拉七世。我的英语老师,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称赞我说,从来没有看过比我演得更好的克娄巴特拉,我那时候天真地相信了。后来,我喜欢出演一些主角,比如赫瑞修,还有肯特公爵,忠实稳重。我也想扮演伊阿古,但是谁会在学校里演出《奥赛罗》?
法官:请问你的提问有何用意,奥利芬特先生?
奥利芬特:我希望借此介绍梅森先生的文学背景,以便引出之后对他作品文学价值的问题。
法官:我明白了。
奥利芬特:而且,我学识广博的同僚赫弗逊-布拉夫先生已经将梅森先生求学时期的经历,与他作品主旨的严肃性做出了联结。
法官:你当事人的创作意图对于作品本身是否淫秽这个问题,没有参考价值。
奥利芬特:我了解这一点,法官大人。但创作意图对文学价值的探讨有参考价值,这两点在我的提问中能够产生联系——而且是很紧密的联系,我问的是我当事人思想成形重要阶段的一些经历。
法官:好的。但我认为无须谨慎检视他所有的学科或学校里非专业的戏剧演出。我们都看得出他陶醉于他学校时代的戏剧表演中。
裘德:并非一直如此,法官大人。
法官:是吗?并非一直如此啊。奥利芬特先生,如果你愿意,请继续你的提问吧。
奥利芬特:梅森先生,你没有读过大学,对吗?
裘德:是的,没读过。
奥利芬特:不过在你父母亲的计划中,你应该是要读大学的吧?
裘德:我青少年时期很不开心,我从学校中逃走了,我逃离学校的过程相当经典,或者说很浪漫,我毕竟是在半夜中逃走的。我偷了一辆自行车,一直骑到了哈维奇,又坐船去了阿姆斯特丹,我先在那儿游荡了一阵子,后来被人带到了巴黎。
奥利芬特:你当时十六岁?
裘德:是的。我不认为我逃学后,我父母亲找过我,我没听说过他们有寻找我的举动。我在巴黎给他们寄过一张明信片,回邮地址写的是“留局待取”,我收到他们回复给我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们不想知道。”
法官:你确定这就是你和父母亲之间所有的联络?
裘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这是真的。法官大人,如果别人根本没有寻找你的欲望,隐居是极其简单的一件事。我是他们最大的失望,这我不得不承认。波皮妈咪总是冲着我说:“你令人失望。”她在回寄给我的明信片上也是这么说的。她不会写字,只写了个“p”,我相信她把所有对我的失望,都用一个“p”表达出来了。我寄给他们的可能是一张令人失望的明信片——上面是居斯塔夫·莫罗画的斯芬克斯。可能他们以为我颓废了。
法官:所以你寄那张明信片是为了挑衅他们?
裘德:法官大人,那张明信片能有多挑衅?那时我独自过了六个月艰困的生活,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法官:可能是那样的吧。我对你的真诚度比较感兴趣。
裘德:我说的都是真话,句句属实。
法官:但不完整?
裘德:法官大人,没有人能在短短几句话中道出完整的真相。就算我说出完整的真相,我也不觉得你会满意——我不觉得。我经历的不是很像样的一段人生,但我保证我没说任何一句谎言,我发誓不说谎。
法官:奥利芬特先生,请继续你的提问。
奥利芬特:在巴黎,你是否尝试继续你的学业?
裘德:我决定办一张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图书证。我结交到各种朋友——我的朋友也挺关照我,我还和在咖啡馆里遇到的人交谈,也在剧场和电影院里做点零活儿,当带位员之类的。我对法国文学产生了兴趣。我认识的一个人给我讲了傅立叶,你知道,那个人有点怪,却很有趣。我跟那个人说我要研究一下傅立叶,我去了图书馆,读了傅立叶的著作,我迷上了傅立叶的学说。我是个自学者,我相信自学成才。自学者倾向于一开始学一个东西,就一直学到死。我把傅立叶钻研透彻后,又转到对尼采的学习上。
奥利芬特:你那时候开始写作了吗?
裘德:我从没有一刻是停止写作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写作了,而那之前,我习惯于讲故事给自己听。我以前会在镜子前打扮好,把一整个故事表演出来。有一次,我给波皮和帕比演了一出哑剧《灰姑娘》,我自己做了所有的衣服,演了几乎所有的角色,我没有任何朋友,我那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保姆,保姆帮我扮演了神仙教母和故事解说员。波皮和帕比稍微鼓了一下掌,他们急着出门,而我才刚刚演到要穿水晶鞋那一段。抱歉,法官大人,我发现我令你感到无聊了,但你说过让我讲出完整的真相,刚刚说的这一切就是我最初的写作。我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也从来没对谁发过誓——哦,除了一个人,而那个誓言是一场错误。
奥利芬特:你什么时候开始了认真写作?
裘德:我所有的写作都是认真的,我认真到要死。写作才是我真实的人生,比那所恐怖学校的小黑屋和教职人员可要真实多了。
奥利芬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乱言塔》的?
裘德:嗯,可以说,也是在那时候吧,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对了,是谁说我的书里只有五个或六个好情节?不管怎么样,我总是重复写着同样的一个故事。一群朋友要出逃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开始更好的人生,更美丽的人生,更自由的人生,在那个崭新天地里为所欲为。我想,是《灰姑娘》的故事、是《天路历程》的故事、是《珊瑚岛》的故事。从地牢里、煤渣中钻出来,去往舞会或天堂,睡在羽绒床上,吃金盘子里的食物……直到稍微长大一点后,我才对那一切产生了怀疑:我们无比憧憬又极力美化的地方,也许是我们将要逃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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