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非常明确而形象的一番反驳。与你双亲给你取的名字相比,你给自己所取的名字却也有其独特诗意。我如果说你给自己取名为“裘德”,是向托马斯·哈代笔下的英雄《无名的裘德》致敬,会不会是错误的说法?
答: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就想当无名的人,我事实上也是个无名的人。
问:哈代笔下的裘德是名自学者,是个石匠,是一位始终被大学拒于门外的知识分子吧?
答:是的,这很符合他命运的设定。或者如你所说的“诗意”——浪漫主义本身没有什么不妥。
问:的确没什么不妥。我没记错的话,哈代的裘德名叫裘德·福利,你给自己取的姓是梅森。我记得,哈代的裘德是个石匠,是个职业的砌石匠人。
答:是的,他是一个诚恳的工匠,他能读懂石中的诗意。我相信艺术一开始是门手艺,我也自始至终想成为一名艺术家。梅森在英语里是石匠的意思,我觉得取姓为“梅森”,是成为艺术家一个很好的开始。
问:你的名字确实经过了精心雕琢。据我所知,《无名的裘德》一出版,遭遇到异常猛烈的抨击声浪。
答:《无名的裘德》受尽谩骂,还被一个主教焚书。哈代曾辩称:“我们不列颠人憎恨提议,而且我们将永远不辜负我们祖国为我们遗留下来的优越感。你的画作不能展现不真实或不寻常的画面,甚至违反艺术的准则;但靠着规行矩步、拘俗守常而成长壮大的人才可被允许绘画,并不是我人生的观点。”
问:这段文字你全部烂熟于胸,显然对你意义深远。你从何时起把这段文字背得这么熟练?
答:从求学时就会背了。
问:所以在动笔写《乱言塔》很久之前,你就已经取好自己的名字,你的灵感来自一位无名的自学者和一本超然不群、被世俗诟詈的书?
答:是这样的,这没什么不好。
问:是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引领了你读《无名的裘德》?
答:根本不是。我自己发现了《无名的裘德》这本书——完全经由我自己的摸索。他不喜欢哈代,他认为哈代拙口钝辞、啰里啰嗦。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的品位建立在对诗歌的欣赏上。
问:他读的是哪些诗?
答: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而且是早期的诗歌,比如《维纳斯与阿多尼斯》《鲁克丽丝失贞记》。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在处理撕裂的肌肤时非常细致,他也把玩弄玫瑰色的双颊和奔腾的血流当成游刃有余的小游戏。当然,我们也都知道“黑女士”和“白青年”的典故。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对殉道者的画像也很赏识,他还喜欢理查德·克拉肖[3]和奥斯卡·王尔德的诗,比如《瑞丁监狱之歌》。“每个人都会毁灭所爱[4]。”这句诗他常常挂在嘴边,等你和他混熟了,他会念波西写的关于羞耻的十四行诗给你听。
我是羞耻之情
总与爱情同行,我最为机智
能让如冰的双唇和肢体燃烧……
“我是不敢吐露自己名字的爱情。”[5]波西是个拙劣的诗人,很拙劣。当格利斯曼·古尔德开始吟咏这些低劣诗歌的时候,我几乎快要放弃他了。
问:波西是指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勋爵?
答:是的。
问:王尔德在狱中那一封封激情勃发的信,就是写给他的?
答:是的,都是些愚蠢至极的信,写得不好。
问:你是否崇拜王尔德?
答:他作为一个作家?我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欣赏;他作为一个男人?不。他是个傻子,一个附庸风雅之徒。他踩着更坏的傻子们,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傻子。
问: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是否崇拜王尔德?
答:他也是对其作家素质怀有一定程度的欣赏。为什么你总围绕着王尔德唠叨个没完?你是想用王尔德做类比吗?
问:你是否接受类比?
塞缪尔·奥利芬特对此提出反对,反对成立。奥古斯丁爵士绕到其他问题上。
问:你的生计是什么,梅森先生?
答:我生活得极其拮据,我在公开场合展示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炭笔画、丙烯画、油画中得到永恒。简而言之,我在艺术学校当人体模特。这是一种很诚实的交易,令我变得谦恭。
在弗雷德丽卡耳里,这是裘德顺嘴溜出来的几句,是他排练得很熟的场面话。
问:你在巴黎生活时也以此为业吗?
答:不,我不知道要怎么进入这个职业,我当时也没想过要从事这个职业。
问:那么你在巴黎究竟怎么谋生?
答:我尽量让自己对不同的人有用。我常常寻求依附,担任别人的门生,人们对我的研究、对我的思维、对我的未来感兴趣,会收下我。
问:你住在哪里?
答:住过很多地方,后台、酒吧都住过。
问:和乐善好施的保护者们住在一起?
答:不,实际上并没有,没有。如果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当人家的娈童,我可以回答说:我没有。我不是娈童,再也不是。我不要!
问:再也不是?
答:我独自入眠,孑然一身,我是一个很孤僻的人。我不知道这些事实是不是跟你的问题或你想说的任何东西相关,我还要补充的是:我没有性生活!性的作用被高估了,性存在于脑中,远远优于付诸行动。没有对D. H.劳伦斯不敬的意思,但他真正懂得的,远比自己想象中懂得的要少太多。
问:梅森先生,你是说离开学校之后,你一边过着洁身自好的生活,一边写着有声有色的性爱幻想文学?这是你个人的选择?
答:不总是这样,也不完全是这样。但是这基本上是我对营生的粗略计划,是一种理想化的设定——是的。尼采曾说:“哲学家总是对他们的感官反应过分急躁或充满敌意。”他说性对灵性创造和艺术构思有极大破坏性。“那些有着最大能力的人,根本不需要从实际经验、从不幸经历中学会些什么。”尼采说得很对。
问:梅森先生,包括你对尼采的无比崇敬在内,现在我们对你的思维构造有了更多了解,不如让我们再谈一谈你的书。你对史密斯教授对《乱言塔》的解析不予认同,因为她把你的书解读成一份对自由和禁抑的哲学探索。
答:她的看法实在味同嚼蜡。书是一种狂热的事物,由体验交织而成,在书写的过程中,它被赋予生命。书,比现实都要直接。
问:书,比现实都要直接?
答:我想,如果人们足够诚实的话,他们会承认,想象中的体验比真实的体验更真切。就像闻到咖啡的香气——而你喝下去之后,却不觉得它有多香多好喝,而多多少少有股霉味。我开始写作,是为了逃避人生,却发现书写比人生更生动、更鲜活、更丰富。
问:人生?莫非你是在引用《圣经》?梅森先生,相信你很清楚你引用的是什么。但是你提供给读者的人生却不是寻常的人生——恰如我们已经听过的丰富证言,你书写的人生充满了镣铐、折磨、鸡奸、群交、食粪、鞭笞、凌迟……有的虐行纯为了取乐。梅森先生,你想对自己的读者们做什么?你希望他们从你描绘的恐怖场景中获得快感,还是希望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又或是希望他们效仿?
裘德沉默了,他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他舔着自己干涸嘴唇边结块的唾沫。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答:我不知道。我没把读者放在心上,任何读者都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内。我写的都是我必须写的,是我的所见所感。我写出的本就是一些人的幻想,也是一些人的谋生手段——是人类的真面目,做这些事的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需要幻想,就像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需要做梦一样。我只知道:如果你阻止一个人做梦,你就毁掉了那个人的思想;如果你关掉一个人的幻想,我想你会让那个人变得危险。
问:但考沃特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中,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
答:行为害了他。
问:行为也害了他的牺牲者。梅森先生,你是否从洛绮丝的死亡中得到了快感?在你书写这一段的时候,你是否得到了快感?
答:快感?
问:请不要搪塞,梅森先生。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你是否从性折磨导致洛绮丝女士缓慢死亡的过程中得到了快感?
答:难道莎士比亚在康华尔公爵刺瞎葛罗斯特伯爵眼睛[6]的过程中得到了快感?难道莎士比亚是在感召维多利亚时代的贵族都去随便刺瞎别人的眼睛?书中的人物的确得到了快感,但我辈读者,没有什么快感。我想,莎士比亚是要让我们打消主意。
问:《李尔王》是一部伟大又凄怆的悲剧。你是在拿《乱言塔》跟那种书对比吗?
答:不!哦,不!我只是马西亚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艺术工作者,一个被阿波罗剥了皮的双管笛演奏者。
问:请解释你引用的掌故。
答:马西亚斯长着山羊蹄,是个羊人,在一个演奏比赛中向阿波罗发起挑战。马西亚斯输掉之后,被阿波罗活剥。马西亚斯被阿波罗从皮囊中拔出,他的皮肤离开了肢体。但丁在描述这个场面时说:“他被从如阴道般的四肢皮囊中拔将出来。”马西亚斯再也无法演奏了,他死了。奥斯卡·王尔德说现代艺术就是马西亚斯的惨叫,含恨、哀怨、可叹。不悲惨,忍受了折磨但不悲惨。悲剧已是过眼云烟。
问:所以你的创作并不是悲剧,而是一篇含讽刺意味的管乐乐章?你想对常规喷出一颗树莓果?
答:树莓果?我不知道什么树莓果。
问:拜托,梅森先生,你肯定听过“喷出一颗树莓果”这种说法吧,就是发出嘘声、发出呸声[7]。
答:别用你那种腔调“拜托”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发出一个无礼的声音,要用树莓果代替。怎么,是跟肛门静脉周围那片围绕着臭屁的小玫瑰花饰一样的道理吗?
(法庭速记员记录道:法庭中这时又有笑声,又有反应过激的批评声。)
问:梅森先生,《乱言塔》从读者中得到了一些可谓凶暴的评语,而你在做证过程中也极力表达出你的态度、立场,你是否觉得让这两者和解是一件困难的事?
答:我的确觉得很困难,我说的是,比起写作,做证让人体会不到什么愉悦。当你做证的时候,你并没有主控权,你被引诱着说出一些蠢话。
问:可以这么说,你把自己“展现”在法庭上。你以一位不谙世故的自学者、一个公共教育系统受害者的姿态出庭应讯。你被文学的影像和引语组合而成,哈代、王尔德、马西亚斯都是你引用的对象。看起来,你把自己设计为戏剧文学作品中的一个演员,你扮演的是一个受害者,被谴责写出了一本败德之书——早在这场审判发生前,早在你粉墨登场前,你就策划好了这一切。梅森先生,你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
答:这是一个需要我回答的问题吗?(法庭速记员记录道:证人颤抖得很厉害,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问:我只不过是要从意图和性质上,揪出你这本书的重点。辩方传召的一位证人,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先生谈到现代人危言耸听、突破禁忌,以及使用“污言秽语”来炮制无政府状态的欲望……
答:我不认同你刚才所说的任何一句。我对无政府状态毫无兴趣,我只是个艺术工作者。关于“污言秽语”的讨论都是些废话,那些词有什么用?谁会常常在文学里使用?放在文学作品里,什么积极意义也没有!就像你用口中的分泌液来粘书页一样,那两个词,“口中”和“分泌液”,都要比“屎”和“鼻涕”好,至少那两个词是你会想要回应的词。如果我真的想让你沮丧,我可以用极其正规的文字写出关于狂喜或伤痛或撤退等任何话题的文字,那些文字绝对会像锋刃划过你的头脑一样,在你的记忆中留下印记,我肯定能留下这样的印记,并保证它不会消退。可怜的、老朽的D. H.劳伦斯试图迎合并驯服那些“污言秽语”,就像把古铜币的两面擦掉,就能以劣币混充良币?行不通的,因为“污言秽语”只能惊耳骇目。韦戈尔先生,我写作不是为了装腔作势或惊耳骇目,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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