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丁·韦戈尔竟稀里糊涂地替辩方先发制人,问雷恩总警司:“你不会是在暗示《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是一本该被禁的书吧?”
“不,律师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尝试例证,那些脆弱的人,容易接受暗示,也确实能实施行动。但这本《乱言塔》不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乱言塔》是一本难缠的书,会催人思考;是一本像人一样的书,会让人感知。《乱言塔》全书充斥着性交和死亡,再没别的了,是一本典型的淫书……”
“反对。证人关于此书是否淫秽的观点不能被采信。”
“反对有效。”
副主教的名字是汉弗莱·斯旺。他太瘦了,瘦得叫人悲伤,戴着一副眼镜,人看上去和他的眼镜一样易折。他说《乱言塔》是彻头彻尾的邪书,完全不如霍利教士所言,这本书跟传达基督教理念扯不上半点关系,并且竟然不光彩地牵扯到我主受难,就凭这一点,这本书也该被以亵渎上帝的罪名遭到起诉——他特别详细地就这一点大加阐述。他还说这本书的确能让弱者禁不起诱惑,在诱惑中堕入极大罪恶。
在被赫弗逊-布拉夫问及是否认为因读了这本书而堕落和腐化时,副主教说感觉像是被连拖带拽地扔进一团污垢中,还被强逼着看极讨厌极反胃的东西。
问:我没有问你是否感到讨厌和反胃,我问你是否感到堕落和腐化。
答:如果我必须以“是”或“不是”回答你的问题,我的答案为“是”。正因为读了这本书,我变成一个更低劣的人类、更病弱的灵魂。我需要花费时间,我需要付出努力,从这次阅读经历中得到康复。我魂灵中一些好的元素已经被屠戮,并且体内开始溃烂了。
问:副主教,你使用的语言非常激烈。
答:律师先生,那本书里使用的恶心语言也一样激烈。又激烈又暴戾。比暴戾还要更暴戾,因为它用官能主义的文字来诱导弱者!这是邪恶!邪恶!!
看到证人席上罗杰·梅戈格那摇头晃脑、心满意足的样子,鲁珀特·帕罗特的脸因盛怒而涨红。帕罗特用有意让别人听到的高声私语对身边的律师说:“他转为控方证人,无非是觉得这样他能得到更多关注。”这句话招致了法官责难的瞪视。梅戈格自表身份,说他自己从事教育和写作,写作范围包括社会学、文学和教育等议题,他也表明自己是斯迪尔福兹教育委员会的一名成员。他打着红色领结,穿了件海军蓝色的西装外套。他微笑着环视法庭,连看帕罗特时,眼神也不改温和。
韦戈尔:梅戈格先生,可想而知,很多人看到你今天以控方证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会感到惊讶。我知道,你素有唯理论者和自由捍卫者的声誉。
梅戈格:是的,我的确以这样的形象为公众熟知,对此我也引以为豪。我写过多篇关于言论自由的论文;我支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我也曾发表文章支持《性罪行条例草案》——此刻,草案正提呈至国会下议院,而我相信,今年夏天这些条文将被收入《法令全书》。
韦戈尔:我没说错的话,《乱言塔》甫一出版你便投书《卫报》,发表了一篇文章。
梅戈格:是的。
韦戈尔:请在法庭上讲一讲你的那篇文章。
梅戈格:文章的标题为“棍棒和石块会砸碎你自己的骨头”,我在文中争辩的是:文字伤不了任何人,或者说,伤不了任何成年人。我也写道:对任何描述合法行为的文字不应有任何禁令,因为在具体操作中,要将淫秽作品和文学作品区分开来是不可能的。而且,比起淫秽作品被禁发,更重要的一点是,文学作品不应受限制。
韦戈尔:我想很多人会同意,这是多值得称赞的一番思想。
法官:奥古斯丁爵士,你应该将你的个人评论提供给我们。
韦戈尔:抱歉,法官大人。(法庭速记员记录道:律师转身对证人说)但你眼下却做好了准备,要当着法庭所有人的面,来论证《乱言塔》对可能将会读到它的人,具有产生堕落和腐化影响的倾向。
梅戈格:(法庭速记员记录道:证人很坚定。)是的。
韦戈尔:是什么导致了你的转变?
梅戈格:非常简单,因为我读完了这本书。(法庭速记员记录道:法庭里一阵大笑声。)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大笑。可以大笑,你们全部人都可以大笑,你们每个人都有大笑的权利。我让自己出丑了,但我从中学到了东西。当我写《卫报》那篇文章时,我秉持的理念是:没有任何书能伤害如我一般正常、明理和博学的读者——这是一个基本道理。然后我就开始读这本书,它糟透了!我现在知道堕落和腐化到底是什么感觉了。说出来你可能会笑——这本书让我看到了我自己的一些隐私,叫我惊恐万分!如果我是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如果我是一个如我教过的那种不长进的孩子,我肯定会受到教唆。总而言之,我现在才看到了光。我故意使用形容皈依过程的宗教语言,那道光是一个预示,我感知到:人千万不能活在一个沉溺并热衷于虐行描绘的社会中。毕竟,我曾经被《马拉/萨德》这部戏剧搞得很不舒服,我整个人干哕难忍、浊气缠身,但我相信那对我的灵魂是好的,目睹那种惨象,能让灵魂更坚强。我还听说,有一位作家,把沼泽谋杀案以文学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并称其为艺术创作。那位作家声称直面了世人“最关键的焦虑心态”,把沼泽谋杀案的始末“写成了一出翻天覆地的创意剧作”。据说,有些作家和艺术家主张他们应该有用尸体创作的特权,宣称要把尸体取出内脏后,悬挂在哈罗德百货公司的橱窗上——解剖学家能处理尸体,艺术家们也能,这就是他们的诉求。我相信,如果这些诉求都能成真,梅森会觉得为他自己书中那些骇人的段落来辩护是格外简单的事。但我可不要生活在把恐怖当趣味、当创意的社会环境中。我逐渐省悟到:那些艺术家和艺术作品不是被掩藏在地毯下面就行了,而是必须被熊熊烈焰付之一炬。我受够了这个放任的社会,艺术家们会变本加厉予取予求,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有和我一样的体会,他们必将为自己心中丧失殆尽的洁净和纯善而哭泣哀悼。真正的自由不是去任意伤害别人的自由。
塞缪尔·奥利芬特顺着梅戈格结尾的话来盘问。
问:梅戈格先生,你说,“真正的自由不是去任意伤害别人的自由”。
答:是,我是那么说的。这不是一个多入时的想法,但我信守这一点。
问:不过,梅戈格先生,根据史密斯教授、甘德博士、韦德伯恩先生等人所说,你所信守的不正是《乱言塔》这本书极力表明的中心主旨吗?
答:《乱言塔》是一本翻来覆去、回环往复的书,就像绕着树不断盘旋的蛇。什么是它最确凿的主旨?我们都听闻了,萨德侯爵声称人类应自由地杀人和强奸。我想说的是,魔鬼会把自己的文本以一点点道德观繁复巧妙地包裹伪装。我从《乱言塔》中读到的信息,就是萨德的信息,是此刻最时髦的信息。《乱言塔》的作者亲手杀掉书中一个虐杀成性的主人公,好给他的读者们带来另一拨虐待狂似的振奋感。这是多么狡猾、卑劣和感人至深啊!
奥古斯丁爵士的最后一位证人尤其缓慢地走上了证人席,当他终于抵达那里时,在证人席外几乎看不到他。他太矮了,太老、太弱了;他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小小脸孔,肤色匀淡如羊皮纸,他的脸像是用小细纹刻画而成的古地图,还用棕色描出各时代的小岛;尖如鸟喙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头上戴一顶黑色的丝质无边便帽,露出额上如小婴儿般细软的亮白色头发。他穿着一件很肥大的黑色西装外套,但明显看得出他的躯干弯曲,背驼得很厉害;他的手像枯枝,或动物的钩爪,骨头的硬结和血管的凸起看得一清二楚,他双手紧紧抓牢身前的壁架,似乎不这么做就会倾倒。他自称为伊夫里姆·齐兹教授,在剑桥大学任教,是犹太历史和犹太文学专家。他是特雷布林卡灭绝营的一名幸存者,他在灭绝营里失去了妻子、孩子和姐妹。他也是许多本著作的作者,包括《巴别塔与静默》《人之舌、天使之舌》,这两本书都是关于犹太教神秘主义历史、语言和静默的学术著作;他还著有一本关于卡夫卡和德语的书,以及一本名为《私人处所》的书。他用他微弱、清晰、精准的声音说:“《私人处所》是一部与来自‘内心、隐私、寂静处所’的感觉相关的书,这个处所的存在,让那些‘幸运或不幸运的定居于此的人’的生存成为可能。”
奥古斯丁爵士首先问他是否读过《乱言塔》。
答:读过。
问:请问你作何感想?
答:写这本书的人是有才之人,他写出了一本扣人心弦也惨绝人寰的书。若一言以蔽之,我会说那是淫秽作品,不是文学作品。
问:请你详述你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以便让陪审团了解你做出这个判断的缘由。
答:淫秽作品的内容被局限在人类天性中几个固定层面,主要是一人对另一人肢体的强权控制。这种控制将人类的存在削弱降级为肢体功能——某些重复性高、过于强调、特定挑选的几个功能,被不留一丝隐蔽和私密地公之于众,任何与之相关的丰富想象、徐缓温柔、不言而喻、慷慨善意和欢好欣喜都公开展现。淫秽作品把蒙在羞耻心上的那层遮盖物撕得粉碎,留下的是怆痛和坏死。淫秽作品是会将人性泯灭的。
问:我相信你在自己的书中也曾发表过这些见解。
答:是的。如果我可以,我想引用一段我在书中批判过的文字。这段文字来自莫里斯·吉罗迪亚斯的《奥林匹亚读者》一书:
古时已有的道德审查,由人们代代继承,它源自基督教神职人员几个世纪以来的精神统治。而今它实际上已经被终结,我们可以期待的是文学因自由的到来而改头换面。不是带有负面意涵的自由,而是探索人类头脑所有正面形态的手段,当然这种自由或多或少与性相关,或者由性催生。
这是一段明显荒唐的陈述,而且夸大其词。但这个夸大其词的说法,却得到很多可敬之人的赞成,包括那些为《乱言塔》夸夸其谈辩护的人——任何事物都不许被隐藏,任何事物都不许被消音,任何事物都不许被禁言,而允许被畅所欲言的是性,是被视为肉体的躯体。一个没有宗教信仰支撑的社会很容易达到这种自由境界,这是合乎逻辑的。与梅森先生在精神上建立起纽带的尼采,曾这样写道:“从前精神便是上帝,接着变成了人类,现在正变成群氓。”群氓,是没有隐私意识的人类,蒙昧的动物,纯粹的肉体。我见识过极权主义的统治,也见识过完全自由的政体——是完全的解放,是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地亵玩别人的身体。权力总是有边界有限制的,而且能对他人身体所做的事有多少?但是那些“享受”这种自由的人,穷尽一切去“享受”的人,总是何其相似!
也许不仅是伊夫里姆·齐兹的证词,还有他的白发苍颜,他的痿痿羸羸,他的年衰岁暮,他的饱经沧桑,他的和颜悦色,他的郑重其事,一起让这个座无虚席的法庭有了一些反应,特别是让陪审团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震撼。塞缪尔起身对伊夫里姆·齐兹问了对罗杰·梅戈格发问过的同样一个问题:“你不能接受《乱言塔》,是被你自己的立场所限,是依赖你个人制定的原则,是出于对完全自由和极权自由的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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