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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齐兹的回答是:“梅森先生在书中借用了巴别塔的故事,用这样一个有关语言和上帝的神话故事,来带出关于人类身体、人类自由和人类痛苦的现代观点。在犹太教对这段故事的注解中,有一个时间很长、而今已成传统的看法:并非像所多玛与蛾摩拉的居民,或大洪水发生之前的陆地人类那般,巴别塔的居民们并没有被统统毁灭。根据犹大·哈-纳西的记述,巴别塔居民之所以未灭绝,是因为他们彼此关爱,互相合作。对上帝犯下不敬之后,他们没有完全被灭,他们被围绕着神的宝座的八十位天使,教了八十种语言。从此,说和写对他们而言变成难题,但重点是他们获救了。在梅森先生的书中,人们不得救赎,因为书中除了完全的自由和肉体,别无他物。他书中的人统统丧失了尊严,失去了希望。”


问:听起来你对《乱言塔》的印象是悲观主义。它是不是全无文学价值?


答:我没说它全无文学价值。有,但远远不够。对于避免沦为一本对读者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书来说,它的文学价值是不够的。


问:这是出自一位有虔诚信仰的教师的视角?


答:是的,也是出自一位历尽苦痛,祈愿世上不会再有这么多苦痛的长者的视角吧。


双方律师要做结案前的综述。奥古斯丁爵士整个人异常清醒,一副没有情绪起伏的样子。他重申《乱言塔》是一本重复性太强,被主题死死捆缚的书。他引用了书中一两个最叫人揪心的段落,还用萨德的一段话做对比。萨德如是说——


“在大自然的视线中,杀人是一种犯罪吗?这样的设问无疑首先伤害了人类的自尊,因为人类会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中,被贬低至其他自然生物、产物的等级。尽管如此,人类充其量就只是个动物,与别的动物没有太大区别。在大自然的眼里,人类的死并不比一只蝇虫或一头牛的死更了不得……消亡是大自然进化的方法,她促使杀手去执行杀戮,杀人行为的结果无异于瘟疫或饥荒……一句话,杀人是一种暴虐,但暴虐经常是必要的,也绝不是可耻的,在一个共和政体里是不可或缺的。”


奥古斯丁爵士问:是谁把这样的话誊录下来,用心研读?是谁将落入自己残虐圈套中的无辜受害者称为动物?是伊恩·布雷迪这个杀人凶手,他将自己的阅读材料、虚无主义思想,以极绝望极危险的未来预想的形式,分享给早已为他目眩神迷的受骗者、他的共犯迈拉·欣德利。“陪审团成员们,请你们千万不要相信:残忍的行径和残忍的念头无法传递,无法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身上。”奥古斯丁爵士说,“那些本意良好的‘专家’用他们各自的学术论文娱乐了我们,也迷惑了我们——他们宣扬虐待和受虐行为能带来无害的性快感,他们沉浸在欢愉的自由思潮中,一厢情愿地劝慰我们:‘万事皆可。’同时,他们大都拒绝承认被《乱言塔》的过激言辞挑起对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的性反应或器官反应;他们几乎不愿坦白,当读到年幼的费利西塔丝遭受折辱或为洛绮丝女士设计出的奇巧的致死手段时,他们自己的身体也有酥麻或震颤的反应。他们全是专家级证人,他们全是权威级证人——玛丽-弗朗斯·史密斯教授,一位美丽的女性,一位孤傲的法兰西女士,选择将时间和精力投入对查尔斯·傅立叶的性迷惘和萨德侯爵歪理邪说的研究上,个中原委,相信只有她自己才知晓;霍利教士,是一位基督教牧师,他竟然甘愿将裘德·梅森诡谲怪诞的幻想等同于上帝的受难。甘德博士则更令人难以理解,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他把痛楚反应、性兴奋和伤人的欲求的讲述,和一些他可以随意赋予新意的抽象词汇,无可救药地拧绞在一起,比如‘解脱’‘自由’‘压制’等词,这些可以被他从生僻的角度诠释,传达出邪佚的隐含意义。因为事实上,他生活在如常的社会中,而他放言高论的自由,被像我们这样一个警醒的法庭、像你们这样由理智公民所组成的陪审团保护着。”


奥古斯丁爵士直接面向陪审团,说:“各位陪审团成员,你们已经读了这本书,我不知道你们有怎样的感触。你们可能恶心到想呕吐,可能像大病了一场,可能在不安的心情中被挑逗起来,可能身体忍不住颤动、蜷缩,就像我读时一样。女士们、先生们,我曾经参加过多件淫秽讼案,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大多数淫秽作品尽管不堪入目,却与《乱言塔》的不堪入目迥然不同。一般的淫秽作品不堪入目,是因为它们写得寡淡、庸邪、不具胁迫性、有违生活实感,因为它们只能将垂死的想象力激发为郁闷的想象力。我敢说《乱言塔》比那些通常呈递到法庭上的厚得出奇的垃圾书写得好,也正因如此,《乱言塔》才更能引起恐慌,才更加有毒害。专家级证人们花大篇幅告诉你,这些都属于它不可磨灭的文学价值,他们也说了对当代文学的文学价值予以评估是困难的,他们罗列出希望这本书得以出版发行的理由,还有,他们——他们当中大多数人说这本书没有激起他们的欲念。亲爱的陪审团成员们,我明白你们心里自有度量,也相信你们的读后感更简单明了、更直抒胸臆,不会跟抽象语言和教条主义扭缠在一起。如果伊恩·布雷迪和迈拉·欣德利读了《乱言塔》,他们事后的所作所为,你们应该也不难想象——当然不只他们,还有那些偶尔才有施虐歹念的人,会不会更肆无忌惮地犯下小奸小恶?但再小的恶,也是恶。”


奥古斯丁爵士的话题转移到对几位被告的评价上,他说:“我直觉地信赖帕罗特先生,他是个好人,诚恳的人,用意良善的人,稍有点愚鲁的人。他被摩登而华丽的文词和扭曲的理想主义自由论调误导,涉险出版了《乱言塔》,尽管他应该避免这样的错误判断。梅森先生是一个早在青春年少时,生理和心理都已被败坏和腐化的人,或者说从童年起便已被引入歧途,我对他抱有无限同情。很显然,我的友人,辩方律师赫弗逊-布拉夫先生也从个人角度对梅森先生这位校友,怀有同情与支持,当然,对赫弗逊-布拉夫先生的遭遇,我也深表同情。我料想,梅森先生早年的经历导致了他后来的生活方式,以及他对社会现实阴暗面、丑恶面的感悟,还有最直观的,就是他个人著作《乱言塔》的创作形式与内容。陪审团成员们,我猜测你们可能和我一样从各种渠道获取了这样的认知——虐打孩子的人,自己也曾是被虐打的孩子;对孩子进行性剥削的人,自己也曾是被性剥削的孩子——这已经是一个被广泛接受的事实,这是一个环状的社会剥夺生态,或者说是一个败德的循环。打破这个循环,对我们这群有社会责任感和道德的人来说,是责无旁贷的。梅森先生身心伤痕累累,他或许也正毫无意识地伤害着别人。”


奥古斯丁爵士最后回归到陪审团的职责上,他说:“想必各位已经清楚,请容我再次提醒:关于一本书主旨、意图的讨论,对判定这本书是否有产生堕落和腐化影响的倾向,是全无关联的。尽管帕罗特先生可能是个善良的人,梅森先生也可能对自己成为严肃艺术家甚具自信,但是你们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决断——这本书是否有产生堕落和腐化影响的倾向,不仅是对专家们的堕落和腐化影响,更是对那些普通男人与女人的堕落与腐化影响——过着普通生活,会因绝望而被怂恿甚至压榨的普通男人与女人。如果你们认定这本书有此谬恶倾向,你们接下来应该检验这本书的文学价值或例如深度、涵养、端肃、美韵等价值,并稽较:这些优秀价值能否胜过、盖过此书对一般读者将能造成的不利影响。陪审团成员们,关于这一点,哪一方的论证更得你们信任?是那些滔滔不绝,透过繁杂专业术语和学术迷雾看问题,并把各自善心美意牵扯进来的专家?还是那位有高世之智,坚信《乱言塔》是危险书籍,是淫秽作品而非文学作品,并自称历尽苦痛,祈愿世上不会再有这么多苦痛的长者——伊夫里姆·齐兹教授?”


赫弗逊-布拉夫的发言要冗长、聒噪一点,比起奥古斯丁爵士,赫弗逊-布拉夫的几个论点也颠来倒去,很是重复。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今时今日,人们的接受程度提高,以前被视为淫秽的事物如今被如常对待”,而恰恰是这种复述,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可能自己也不敢断定这种社会风气就很好。他说出版正视虐待和受虐现象的严肃著作是对的,创作反映这些现象的严肃文学作品也是对的。他讲得十分有冲劲,但在一般人听来,某些部分似乎太过冗长,比如,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的罪孽和斯韦恩伯恩学校里流窜不止的歪风,跟无人告发和保持缄默就很有关系。赫弗逊-布拉夫不厌其烦地使用着“绝妙”“杰出”“大有可为”“才华横溢”等词汇形容裘德·梅森,也极高地评价了鲁珀特·帕罗特对出版事业和文学事业的责任心,还断言口碑好、信誉佳、资格老的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根本不可能出版任何有堕落和腐化影响的书籍。几位证人也在赫弗逊-布拉夫赞扬之列,比如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和菲莉丝·K.普拉特,皆展示了高尚人品;他也毫不留情地鞭笞有些证人,比如罗杰·梅戈格,赫弗逊-布拉夫用一个单薄的文学引用讥讽了罗杰·梅戈格。


“那位‘两面派’先生是《天路历程》中一个很显眼的人物,而梅戈格先生虽然喜欢评论时事,却也免不了见风转舵。我完全不怀疑,他在以后的什么时间点又会对《乱言塔》大加追捧,就像他上个星期表示对《乱言塔》多有抬举那样。”对于伊夫里姆·齐兹的证词,赫弗逊-布拉夫则语带遗憾地说:“很可惜,集中营的卫兵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能与伊恩·布雷迪或迈拉·欣德利之类的读者相提并论。另外,女士们、先生们,我要说的是,基本上,普通的、尽责的英国人都不是伊恩·布雷迪或迈拉·欣德利之流,英国人就像你、就像我一样,能按照自己成长的速度来接受和评估事物。如果我们要取缔所有能激励怪物变得更像怪物的书,我们倒不如从《格林童话》开始,从童话里喊着‘咿呀呼哈,我闻到了英国人气味’的巨人开始。只因有个地方有个人像术士一样正在磨骨头,有个人像巫婆一样正在烤面包,我们就要对童话下禁令?明辨是非的普拉特太太告诉我们说:《乱言塔》无非就是一本充满幻想的童话故事。”


塞缪尔·奥利芬特选读了《乱言塔》中与性和虐待无关的几个段落,有的是对林间风光的描画,有的是参孙·奥里金的忠告和警戒,有的是对乱言塔日常生活的记录,他的朗读很有画面感。他问:“这些是堕落,是腐化,还是出自一位文学事业岌岌可危,几乎被道德狂热者掩埋,坠入落后思维陷阱的年轻作家的美文?这名年轻人至今惨淡度日,身处痛苦和逆境,但仍写出了一本出色、勇敢、感人的书,他明明应该得到嘉奖,而不是被斥责和惩处。这是一个绝不能被称为诱惑者和挑拨者的年轻男子,因为他是一位坚忍的卫道士、一位堪怜的空想家。”


陪审团成员们有的看着自己的手,有的看着天花板,有的看着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