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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个姑娘被押进了仓库。头上按农妇的方式扎着花头巾,一双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惊骇的神色。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酿私酒的老婆子身旁坐下。


酿私酒的妇女用探询的目光打量新来的姑娘,快嘴快舌地低声问:


“姑娘,你也来坐牢?”


没有得到回答,她接着又问:


“你是为了啥事儿给抓来的?八成也是酿私酒吧?”


农村姑娘站起身来,瞧瞧惹人烦的老婆子,低声回答:


“不。我被抓来,是为了哥哥的事儿。”


“你哥哥怎么了?”老婆子缠住不放。


老头儿插嘴说:


“你何必惹她伤心呢?人家心里可能正乱成一团麻,你却钉着问个没完。”


“轮得着你来教训我吗?我是跟你说话吗?”


老头儿吐了一口唾沫。


“我是说,别缠着人家。”


仓库里安静下来了。姑娘把大头巾铺开,躺下去,头枕着一只胳膊。


酿私酒的老太婆开始吃东西。老头儿双脚垂到地上,慢条斯理地卷了一支烟,抽起来。仓库里飘起一团团难闻的烟雾。


老太婆鼓鼓的嘴巴吧嗒吧嗒地嚼着,一边抱怨说:


“也不让人舒舒坦坦吃点东西,臭烘烘的,抽起来没个完。”


老头儿嘻嘻一笑,挖苦说:


“你怕饿瘦了?快要连门都挤不出去喽。光顾着自己吃,你给那个小后生吃点嘛。”


老太婆受了委屈似的把手一摆:


“我一直劝他:吃吧吃吧,可人家不想吃。你别冲着我吹胡子瞪眼,我不是吃你的。”


姑娘朝酿私酒的老太婆转过身来,向柯察金那边扬了扬头,问:


“您可知道他为什么坐牢?”


老太婆见有人跟她搭话,很高兴,起劲地说:


“这后生是本地人,厨娘柯察金娜的小儿子。”


她弯下腰,凑到姑娘耳边悄声说:


“他救了一个布尔什维克。那是个水兵,单身汉,就借住在我的邻居佐祖利哈家。”


姑娘想起了听到过的话:“我写了呈文,提议把这小坏蛋毙了拉倒……”


军车一列接着一列开来,塞满了车站。西乔夫狙击师的一个个分队(营)乱纷纷地从军车上往下挤。由四节钉着钢板的车厢组成的“扎波罗什人”号装甲列车正沿着铁路缓缓爬行。大炮从平板车上卸下。马匹从货车车厢里牵出。骑兵们当即整鞍上马,挤过队形混乱的步兵,在车站广场上集合整队。


军官们来回奔跑,喊着各自分队的番号。


车站上一片喧嚣,仿佛大群黄蜂在嗡嗡叫。乱七八糟的人群渐渐形成一个个以排为单位的方队。然后,这股武装的人流便朝着城区涌去。直到傍晚,西乔夫师的辎重马车和后勤人员沿着公路仍在慢慢腾腾地开往城区。走在最后的是内勤连,这一百二十个人边走边吼:


为什么喧哗?


为什么呐喊?


因为彼得留拉


来到了乌克兰……


保尔站起来,走到小窗前。薄暮之中他听见街上辚辚的车轮声、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歌声。


背后有人轻轻地说:


“显然是军队进城。”


柯察金转过身来。


说话的是昨天关进来的姑娘。


他听姑娘讲过自身的遭遇。酿私酒的老太婆也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姑娘叫赫里斯京娜,住在离城七俄里的一个村子里。她的哥哥叫格里茨科,是个红色游击队员,在苏维埃政权时期领导过贫农委员会。


红军撤退时,格里茨科腰缠机枪子弹带跟着走了。现在,家里日子没法过。原本有一匹马。也被抢走了。父亲被抓到城里,关进大牢,备受折磨。村长挨过她哥哥的斗,如今趁机报复,总是把各式各样的人安排到她家去住。她家穷得叮当响了。前天,警备队长到村子里抓人。村长把他带到她家里。警备队长看中了这个姑娘,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回城,说是要审问。


柯察金睡不着,心静不下来,一个烦人的念头挥之不去,老在脑海里翻腾:“以后会怎么样呢?”


遭到毒打的身体一阵阵痛得钻心。押送兵兽性大发,狠命毒打了他。


为了摆脱一个个恼人的想法,他开始静听旁边两个女人的轻声交谈。


姑娘把嗓音压得极低,讲述警备队长怎样纠缠她,怎样威逼利诱,遭到拒绝后,怎样凶相毕露。他说:“我把你关进地牢,叫你永生永世出不去。”


黑暗漫向牢房的各个角落。令人窒息的、骚动不安的黑夜又要来临。思绪又转向吉凶难料的明天。虽是第七夜,却觉得好像过了好几个月,躺在硬邦邦的地上,疼痛从未消停。仓库里现在只有三个人。老大爷躺在板床上打呼噜,就跟睡在自家的热炕头似的。老大爷随遇而安,夜夜睡得很熟。酿私酒的老太婆被哥萨克少尉放出去弄伏特加了。赫里斯京娜和保尔躺在地上,离得很近。昨天,保尔从窗口看到了谢廖日卡。谢廖日卡在街上久久站立,焦虑地望着这座屋子的窗户。


“看来,他知道我关在这里。”


一连三天,有人递进来发酸的黑面包。没说是谁送的。这两天,警备队长连续审问,使他不得安宁。这可能预示着什么呢?


在受审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吐露,一概不回答。为什么拒不开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希望做个勇敢的人,做个坚毅的人,就像在书里读到的那些人物。那天夜里,他被押着从高大的机器磨坊旁边走过,有一个匪兵说:“少尉老爷,把他押回去干什么?从背后赏他一颗子弹就完事了。”他听见这话,心里就害怕。是的,十六岁就死是可怕的!人死不能复生哪。


赫里斯京娜也在想心事。她比这小伙子多知道一些情况。小伙子大概还不知道……她却听到了。


保尔睡不着,接连几夜,辗转反侧。赫里斯京娜同情保尔,唉,太同情了,然而她自己也有苦难。她忘不了警备队长的威胁:“我明天找你算账。你再不依从,就把你交给卫兵队。那些哥萨克是求之不得。你自己选择吧。”


“哦,多么痛苦,而且谁也不怜悯我!格里茨科参加红军,怎么把罪名扣到妹妹头上呢?哦,活在世上多么艰难!”


难言的苦楚哽住了喉咙,绝望和恐惧充溢在心头,赫里斯京娜唯有吞声饮泣。


由于愁肠百结和孤立无援,她那年轻的身躯在战栗。


墙角边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你这是怎么了?”


赫里斯京娜异常激动地低语起来,她向身旁沉默寡言的难友倾诉满腹愁苦。保尔听着,一声不响,只是把一只手放到赫里斯京娜的手上。


“那伙该死的丘八一定会糟蹋我的,”赫里斯京娜吞咽着泪水,怀着下意识的恐惧低声说。“我完了,他们有权有势。”


他保尔能对这个姑娘说什么呢?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什么也说不出。这世道像铁环一样,把人卡得透不过气来。


“明天跟他们拼,不让他们带走她?他们准会打得我死去活来,甚至用军刀劈脑袋,那么我也完了。”为了给这个满腔哀怨的姑娘一点点安慰,保尔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姑娘停止了哭泣。大门口的哨兵隔一会儿便照例冲着行人喝问:“什么人?”过后又是一片寂静。老大爷睡得很熟。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慢慢流逝。当一双手紧紧搂住保尔,把他往身边拉的时候,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亲爱的,你听我说,”两片炽热的嘴唇发出低语,“我反正完了:不是那个当官的,就是那些当兵的,一定会糟蹋我。你要了我吧,亲爱的小伙子,我不能让那狗东西来破坏我处女的身子。”


“赫里斯京娜,你在说什么呀?”


但是,那双紧搂着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两片嘴唇炽热、滋润,使他难以逃避。姑娘的话既明确又温柔。他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含意。


霎时间,近日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牢门上的锁、红头发的哥萨克、警备队长、凶残的拷打、七个憋闷的不眠之夜,都置诸脑后了。此时此刻,剩下的只有炽热的双唇和泪湿的脸。


蓦地,他想起了冬妮亚。


“怎么可以把她忘了呢?……那一双秀美可爱的眼睛。”


他有了足够的自制力来摆脱。他像喝醉酒似的站起身来,伸手抓住窗栅。赫里斯京娜的两只手摸到了他。


“你怎么了?”


这问话中蕴含着多少情意啊!他向她俯下身去,紧握住她的双手,说:


“我不能,赫里斯京娜,你……真好。”他还说了一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


为了打破难堪的寂静,他直起身来走到板床跟前,坐到床沿上,推醒老头儿:


“老大爷,给我抽口烟吧。”


在屋子的一角,姑娘裹着围巾在失声痛哭。


第二天,警备队长来了,让几个哥萨克押走了赫里斯京娜。她用眼睛向保尔告别,目光中流露着责备。牢门在姑娘身后砰地关上之后,保尔的心头变得更加沉重、更加郁闷。


直到天黑,老大爷也没能让这小伙子开口说一句话。岗哨换了,警备队队部的值班人员也换了。傍晚又关进一个新的难友。保尔认出他是制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他身板结结实实,矮墩墩的,破旧的上衣里面露出褪了色的黄衬衫。他以审慎的目光匆匆地环视了一下小仓库。


保尔在一九一七年的二月看到过他,当时革命的浪潮也涌入了这座小城。在多次喧闹的示威游行中,他只听到过一个布尔什维克的演说。这就是多林尼克。他爬到大路边的围墙上,向士兵们发表演说。记得他最后是这样说的:


“士兵们,支持布尔什维克吧,布尔什维克决不会出卖你们!”


打那以后,保尔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木匠。


来了个新难友,老头儿挺高兴。显然,整天不说话干坐着,他觉得很难受。多林尼克坐到老头儿身边的板床上,跟他一块儿抽烟,东拉西扯地问长问短。


后来他又坐到保尔身旁。


“你有什么好消息吗?”他问保尔。“怎么进来的?”


保尔的回答极其简短。多林尼克觉得对方不信任他,所以才这样不肯开口。但是,木匠得知保尔被扣上怎样的罪名以后,就抬起机敏的眼睛,诧异地凝视这个小青年。他再次挨着保尔坐下。


“那么是你搭救了朱赫来?原来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你被捕了。”


保尔感到突然,用胳膊支起身子。


“哪个朱赫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把什么罪名都让我顶着。”


多林尼克笑了,凑得更近些说:


“算了,小兄弟,在我面前别说假话。我知道的情况比你多。”


接着,为了不让老头儿听见,他压低嗓门说:


“是我亲自送走朱赫来的。如今他多半已经到了目的地。费奥多尔把这件事情的经过都告诉我了。”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然后继续说:


“小伙子,看来你还真行。不过,你关在这儿,事情的经过他们又都知道——这就太麻烦了,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他脱下上衣铺在地上,背靠着墙坐下,又动手卷烟。


多林尼克最后的这番话等于向保尔交了底。毫无疑问,多林尼克是自己人。既然是他送走了朱赫来,可见……


傍晚,他又知道了多林尼克被捕是因为在彼得留拉的哥萨克中间进行鼓动。当时他正在散发省革命委员会号召他们弃暗投明、参加红军的传单,被当场抓获。


谨慎的多林尼克没给保尔多讲什么。


“谁知道呢,”他暗想,“会用通条抽这小家伙的。他还太年轻。”


深夜,躺下睡觉的时候,他用笼统简短的话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柯察金,咱俩的处境可以说是危险到极点。瞧着吧,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第二天,仓库里又来了个新的囚犯。这是全城出名的大耳朵、细脖子的理发师什列马·泽尔策尔。他十分激动,比比划划地对多林尼克说:


“喏,是这样的,富克斯、布卢夫施泰因、特拉赫滕贝格准备捧着面包和盐去欢迎他。我说:你们要去就去吧。可是谁委托他们代表全体犹太居民呢?对不起,根本没有人。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富克斯开商店,特拉赫滕贝格有磨坊,可我有什么呢?别的穷汉有什么呢?这些穷汉一无所有。喏,我有一条长舌头。今天我替一个哥萨克军官刮胡子,他是刚调来的。我对他说:‘您说说看,总头目彼得留拉知不知道虐犹事件?他会接见这个犹太人请愿团吗?’唉,多少次了,我这条长舌头总是惹出麻烦!这个军官哪,等我替他刮完胡子,扑好香粉,一切都按一流水平弄妥以后,您猜怎么着?他站起来,不给钱,反倒把我抓起来,说我进行煽动,反对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