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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央委员会“公社战士”疗养院旁边有一座属于中心医院的大花园。疗养员从海滨回来,总是经过这座花园。在花园的一堵高高的米色石墙附近,长着一些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保尔喜欢在梧桐树荫下休息。这个地方不大有人来。从这儿可以看见在花园林荫道和小径上来回走动的人群;晚间可以听听音乐,远离大疗养区恼人的喧闹。


这不,今天保尔又躲到这里来了。经过海水浴和日光浴之后,他感到疲乏,现在舒舒服服地躺在藤摇椅上打起了盹儿。旁边的摇椅上,搁着一条厚毛巾和一本没看完的富尔曼诺夫的小说《叛乱》【20】。来疗养院的头几天,他依然神经紧张,头痛不止。教授们一直在研究他这种罕见的复杂病症。没完没了的叩诊、听诊使保尔感到厌倦。住院医生是个和蔼可亲的女党员,有一个很怪异的姓:耶路撒冷奇克。她总是费很大的劲儿才找到这个病人,耐心地劝说,让他跟她去见这位或那位专家。


“说实话,这一切让我烦透了,”保尔说。“总是那么几个问题,每天得回答五次。您的祖母是不是疯子?您的曾祖父有没有得过风湿病?鬼才知道他得过什么病,我连见也没见过他!不仅如此,他们每个人都试图劝说我承认得过淋病,或者别的某种更糟糕的病。坦率地说,为了这个我恨不得敲他们的秃脑袋。让我安安静静歇会儿吧!要是一个半月尽是这样翻来覆去地研究我,那我简直会成为危害社会的人。”


耶路撒冷奇克笑眯眯的,净说些打趣的话来回答保尔。过不了几分钟,她已经挽起保尔的胳膊,一边走,一边说着有趣的事情,把他带到外科医生那儿去。


今天看样子不用检查了。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小时。保尔睡意蒙眬,好像听见了脚步声。他没有睁眼。“来人以为我睡着了,就会走开的。”可是希望落空了,摇椅嘎吱一响,那人坐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说明是个女的坐在旁边。保尔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耀眼的白色连衣裙、晒黑的小腿和羊皮便鞋,然后是头发剪得像男孩似的脑袋、两只大大的眼睛、一排细密的牙齿。她不好意思地笑着。


“对不起,也许我打搅您了吧?”


保尔一声不吭。这不太礼貌。不过,他还在盼着坐在旁边的人会走开。


“这是您的书吗?”她翻翻小说,问。


“呣,我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


“同志,请问您是‘公社战士’疗养院的吧?”


保尔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暗想:“她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我休息不好了,八成儿马上要问我得什么病。我走开吧。”这么一想,保尔口气生硬地回答:


“不是。”


“可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您。”


保尔已经站起身来要走,忽然后面响起另一个女人低沉洪亮的声音:


“多拉,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这是个浅黄色头发的女人,长得丰满,晒得黝黑,穿着疗养院的浴衣,坐在摇椅边沿上。她瞥了保尔一眼。


“同志,我在哪儿见过您。您是不是在哈尔科夫工作?”


“是的,在哈尔科夫。”


“做什么工作?”


保尔决定刹住这冗长的攀谈。


“开大粪车的。”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倒使保尔哆嗦了一下。


“同志,不能说您很有礼貌吧?”


他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多拉·罗德金娜是哈尔科夫市的党委常委,她后来一再回忆起初次相识的可笑情景。


午后,保尔在“塔拉萨”疗养院的花园里观看歌舞演出,同扎尔基不期而遇。


要说也真奇怪,竟是一场狐步舞使他们相见的。


一个肥胖的歌女,打着轻狂的手势,唱了一首《一夜销魂》。她唱完以后,一男一女跳上了舞台。男的半裸着身子,头戴红色圆筒高帽,大腿周围晃荡着彩色扣环,上身却穿着白得刺眼的胸衣,还戴着领带。一句话,装扮野蛮人,实际上不伦不类。那女的长得并不难看,可全身飘着许多布带。疗养员的圈椅和铁床后面,站着一群新经济政策的暴发户。他们伸长牛脖子,大呼小叫,喝彩捧场。这对男女在他们的喝彩哄笑声中扭摆着屁股,跳起了狐步舞。丑恶的场面简直让人无法想象。戴着傻瓜圆筒帽的胖子和女人紧贴在一起,摇来摆去,做出种种猥亵的姿势。保尔后面一个肥头大耳的人看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保尔转身刚要走开,紧靠舞台的前排,有人站起来气愤地大喝:


“别再卖淫了!滚开吧!”


保尔认出是扎尔基。


弹钢琴的不弹了,小提琴尖叫了一下,也没声音了。台上的一对男女停止了扭动。站在椅子后面的暴发户们发出恨恨的嘘声,冲着扎尔基叫骂:


“混蛋透顶!打断了好戏!”


“全欧洲都在跳!”


“他妈的可恨!”


这时候,来自“公社战士”疗养院的观众、切列波维茨县的团委书记谢廖扎·日巴诺夫像江湖侠客似的将四个手指伸到嘴里,吹出尖厉的口哨,别的疗养员群起响应。于是,台上的两个家伙,仿佛被风刮下了台。报幕的小丑,像个见风转舵的堂倌,向观众宣布,他们这个歌舞班立刻就走。


“像那小香肠,快沿大街滚!对你爷爷说,你去莫斯科!”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一个穿着疗养服的小伙子用顺口溜把小丑送下台。


保尔在前排找到了扎尔基。他俩到保尔的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


扎尔基目前领导着一个地区党委会的宣传鼓动处。


“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爱人,而且很快就要有女儿或儿子了,”扎尔基说。


“嚯!那你爱人是谁呀?”保尔感到突然。


扎尔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相片,给保尔看。


“你认得出吗?”


照片上是他和安娜·博哈特。


“那么杜巴瓦去哪儿了?”保尔更惊奇了。


“他在莫斯科。他被开除出党后,离开了共产主义大学,目前在莫斯科高等技校学习。听说他恢复了党籍。没用的!这个人不可救药……你知道潘克拉托夫在哪儿吗?他如今当上了造船厂的副厂长。其他人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大家分散在全国各地,能够聚在一起叙叙旧,该有多高兴。”


多拉走进保尔的房间,跟她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人。来自坦波夫地区的高个子检察员把门关上。多拉对扎尔基胸前的勋章看了一眼,问保尔:


“你的这位同志是党员吗?他在哪儿工作?”


保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把扎尔基的情况简略地介绍了一下。


“那就让他留下吧。刚才从莫斯科来了几位同志。他们要给我们谈谈党内最近的情况。我们决定在你这儿开个会,也算是内部会议吧,”多拉解释。


除了保尔和扎尔基,参加会议的差不多全是老布尔什维克。莫斯科市监委委员巴尔塔舍夫谈了以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为首的新反对派的情况。[30]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们必须坚守各自的岗位,”巴尔塔舍夫最后说。“我明天就动身。”


在保尔的房间里开会之后过了三天,疗养员都提前离去,保尔也是疗养期没满就走了。


他在团中央没多耽搁,就被派往一个工业区,担任共青团地区团委书记。才过了一个星期,城里的团员积极分子已经听到他的第一次讲话。


到了深秋,那天保尔带着两名工作人员,乘坐地区党委会的汽车,前往离城很远的一个区。汽车掉进路旁的壕沟,翻车了。


车上的人都伤得不轻。保尔的右膝盖压坏了。几天后,他被送进哈尔科夫外科医院。医生对他进行会诊,检查过他肿胀的膝盖,看了X光片,主张立即动手术。


保尔表示同意。


“那就明天早上做吧,”主持会诊的胖教授决定,接着就起身走了。其他医生也随着他离去。


小小的单人病房,光线明亮,纤尘不染,散发着保尔早已淡忘的医院特有的气味。保尔四下环顾。一个铺着洁白桌布的床头柜,一张白色的凳子,便是全部的家具。


护理员送来晚饭。


保尔不想吃。他半躺在床上写信。伤腿疼痛,影响思索,胃口也倒了。


他写完第四封信,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白衣白帽的年轻女医生来到床前。


在薄暮中,保尔看出她眉毛描得很细,大眼睛似乎是黑色的。她一手提着皮包,一手拿着纸和铅笔。


“我是您的责任医生,”她说,“今天我值班。现在我提些问题。无论愿意不愿意,您要把全部情况说出来。”


女医生亲切地一笑。这笑容使得“审问”不那么讨厌了。保尔讲了整整一个小时,不仅讲自己,还讲了祖宗三代。


手术室里有几个戴着大口罩的人。


镀镍的手术器械闪闪发亮,狭长的手术台底下摆着一个大盆。保尔躺到手术台上,教授快要洗完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在保尔的后面迅速地进行着。他回头望一眼。护士在安放手术刀和镊子。病房责任医生巴扎诺娃给他解下腿上的绷带。


“柯察金同志,您别看,这会刺激神经的,”她低声嘱咐。


“医生,您说的是谁的神经?”保尔不服气地一笑。


几分钟后,厚实的面罩遮住了保尔的脸。教授说:


“别紧张。这就做氯仿麻醉。您用鼻子深呼吸,同时数数吧。”


面罩下面传出低沉而平静的声音:


“好的。我也许会说出难听的话来,所以提前道个歉。”


教授忍不住笑了。


最初几滴氯仿麻醉液散发出一股难闻而令人窒息的气味。


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数数,尽量吐字清晰。就这样,他进入了个人悲剧的第一幕。


阿尔乔姆差点儿把信封撕成两半。展开信纸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心头怦怦乱跳。眼光接触到头几行字,他就飞快地往下念:


阿尔乔姆:


咱俩很少通信。一年才一两次吧。不过,次数多少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你已经搬到卡扎京的机车库,全家都离开了舍佩托夫卡,以便斩断老根。我理解你所说的老根,是指斯乔莎和她一家那种小私有者的落后心理,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像斯乔莎这种类型的人,要改造过来谈何容易,我担心你未必能成功。你说“年龄不饶人,学习很困难”,其实你学习得不错。让你脱产当市苏维埃主席,你一口拒绝,这就不对了。你为夺取政权战斗过吧?那就该掌握政权。明天就接手市苏维埃的工作,干起来!


现在谈谈我自己。我的情况不大妙。我经常住院,开过两次刀,流了不少血,消耗了不少精力,而且谁都回答不出,这要拖到何年何月。


我不上班了,给自己找了份新工作——当病号。我忍受着种种痛苦,结果却是右膝不能动弹了,身上添了几处线缝,医生最近还发现:七年前,我的脊椎骨受过的暗伤,据说可能要我付出极高的代价。只要能够归队,我准备忍受一切。


我觉得生活当中掉队是最可怕的事情。我甚至不敢多想。正因为这样,我才什么都不拒绝,然而没有好转。相反,乌云越积越厚。做过第一次手术,我刚能走路,就恢复工作,不料很快又被送回医院。现在我拿到了迈纳克疗养院入院证,明天就要动身去叶夫帕托里亚。阿尔乔姆,你别担心。要送掉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我的生命力完全可以一个顶仨。咱们还得干点事儿呢。哥哥!你要保重身体,别一下子干得太猛。要不然,以后党得花大钱给你修理。岁月给我们经验,学习给我们知识,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到一个个医院去做客。握你的手。


保尔·柯察金  


正当阿尔乔姆皱着浓眉看弟弟来信的时候,保尔正在医院里和巴扎诺娃道别。女医生一面把手伸给保尔,一面问:


“明天您就动身去克里木吗?那今天待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