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桥本勋 摘自杂志《 流路 》二○一五年十一月号 )
手写信
今年的四月十七日,我在看电视时,出现了一行新闻快报。
── 向岛住宅大楼一家三口遇袭伤亡──
这个新闻令我目瞪口呆,歹徒闯入一栋位于东京向岛的住宅大楼内,攻击其中一家三口住户,导致父母死亡,女儿命悬一线。重点是死者的名字,两名死者分别是小椋克司(五十四岁)与小椋鞠子(五十四岁)。二十二年前,千叶县柏市发生了一桩小姊弟诱杀案,小椋夫妻正是该案受害人的父母。
柏市一案至今已过了二十二年。
十三年前我曾追踪过本案,并将采访内容写成文章〈鬼畜之森――柏市‧小姊弟诱杀案――〉,但并未找出凶手望月辰郎的犯案动机。文章刊出的九年后,也就是二○一一年,望月辰郎遭到处决,本以为事情将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在四年后的这天,被害小姊弟的父母竟遭人杀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九九三年的小姊弟诱杀案和二○一五年的一家三口杀人案――这两桩相隔二十二年的案件,彼此难道有什么关联吗?部分媒体以“死刑犯望月辰郎的诅咒”为题报导此案,有记者读完我写的诱杀案追踪报导后,还特别来电采访我的意见,当时我认为这两桩案件只是巧合,且望月辰郎也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仅回答:“我认为二十二年前的案子跟向岛一案并无关联。”
不过,之后却传出消息说,歹徒在三名被害人口中塞的纸条,竟是望月在狱中所创作的“鬼畜和歌”。这么一来,两桩案子可就息息相关了。
四年前看到望月伏法的报导时,我默默在心中为柏市的小姊弟诱杀案划下句点。因为望月一死,就没人知道他当初为何要杀害无辜的孩子,真相也将石沉大海。没想到事情并未结束,直到二十二年后的现在,望月的诅咒仍未断绝。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封手写信。以下是该信全文――
桥本勋先生
您好。
冒昧写信给您,还请您见谅。
我是您的读者。十三年前,您曾帮杂志《流路》写了一篇〈鬼畜之森――柏市‧小姊弟诱杀案――〉,内容充满了冲击性,我拜读后感到十分揪心。这么说或许会冒犯到您,您将整个案件采访得巨细弥遗,我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桥本先生您的用心与辛劳。
但是,恕我冒昧,您的文章中有一个重大错误,这也是我今天写信给您的目的。
至于是什么错误,在信上我实在难以启齿……说老实话,我原本打算将这件事情一辈子埋藏心中,直到今年四月看到向岛一案的骇人报导,我发现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承受不了这些的,我无法继续隐瞒真相,因而感到非常痛苦。因此,可否请您与我见上一面,当面听我诉说呢?抱歉向您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但我打算将藏在心里的实话全盘托出,还请您考虑考虑。
二○一五年九月五日
××××(寄件人姓名 )
来信的是名女性。
她所指的“重大错误”究竟是什么?她是案件的相关人士吗?她想“全盘托出”的实话又是什么?唯有跟她见面,才能解开这些疑问。事不宜迟,我立刻将回信寄到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与她约时间见面。
几天后,我搭上东北新干线,直奔仙台赴约。
傍晚五点多,新干线抵达仙台站。我穿过检票口走出车站,才发现外头正下着小雨。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坐计程车过去,但从这里到目的地并非走不到的距离,再加上还有时间,最后我决定走过去。于是,我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把塑胶伞,沿着阴雨绵绵的仙台街道前进。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来到跟对方约好的地方――一家中型饭店,进到咖啡厅等待她的到来。
到了约定的下午六点,一位小姐准时出现。她绑着马尾,穿着套装,看起来相当严肃。她一见到我,马上开口道歉。
“不好意思,照理来说应该要我去东京找您才对,却让您特地从东京过来。”
“别这么说,是我个性太急了,收到您的来信后就一直坐立不安,所以就自己过来了。”
这位小姐个子不高,她在仙台市内的会计事务所上班,今年四十一岁,因她不愿意公开姓名,在此我们暂且称她加藤江美。
坐下后,我帮她点了一杯饮料。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一开始我先与她闲话家常,但她却很少回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时机成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谢您阅读我的追踪报导,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文章了,没想到现在还能收到读者的反馈。您在信中提到,我的文章里有写错的地方是吗?”
“是的。”
“是什么地方呢?”
她俯首不语,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加藤江美的本名)小姐,您是那桩案件的相关人士是吗?”
“我跟那桩案件没有直接关联,但我怀疑……那桩案件,或许是因我而起的。”说这话时,她依旧低着头。
“因您而起……?可否说得清楚一点呢?”
“我要说的是案发前的事,望月今日香……是我的高中同学。”
提到今日香的名字时,她的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您说的望月今日香,是凶手望月辰郎的独生女吗?”
“是的。”
“今日香应该在案发前就去世了吧?”
“没错。”
“好的,您请说。”
“正如我在信里写到的,之前我打算将这个秘密一辈子埋藏心中,所以……即便今日香去世、她爸爸犯下那样骇人的诱杀案,我都没有提起只字片语。我一直告诉自己,我高中时经历的事情都是假的,都是幻觉……这样我才能将那些事抛诸脑后,将真相锁在心底的最深处。”
加藤江美说得恳切,我则默默聆听。
“我一直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随着时光流逝,这些有如梦魇般的记忆就会烟消云散,所以才会在高中辍学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仙台。”
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气。
“没想到,时间并没有冲淡一切。高中时代的噩梦依然纠缠着我……每每看到那些令人心惊的新闻报导,当时的记忆就会接连苏醒。那让我开始怀疑,我会不会就是造就这一连串悲剧的罪魁祸首?如果我当初能够说出真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可怕的事了?直到前一阵子,我在新闻看到诱杀案受害人家属搬到东京后被不明歹徒杀害的案件,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将真相全盘托出,所以……”
江美缓缓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向我。
“我决定将真相告诉对这件案子了若指掌的人,也就是桥本先生您……”
“原来如此,那麻烦您把事情全部告诉我,包括报导错误的地方,还有您想要全盘托出的‘真相’。”
“好的。”
加藤江美轻轻颔首。
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充满了坚毅与决心,和刚才判若两人。
和歌
“我常在图书室看到妳呢。”
江美鼓起勇气向望月今日香搭话。
那天是高中二年级的开学典礼,两人被分到了同一班。江美每次去图书室,都会看到一个留着乌黑长发的美少女坐在阅览室的角落,那个人就是今日香。今日香生得像娃娃一般美丽,那美貌连女生也忍不住赞叹。
“是呀……之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多多指教唷。”今日香用她独树一格的眼神看向江美,给了她一个微笑。
那是江美第一次与望月今日香说话。之后两人愈走愈近,成了彼此上高中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江美念的是县内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其实以江美的国中成绩,本来是很难考进这所高中的,当初她只是奉父母之令来考考看,没想到竟时来运转地考上了。也因为这个原因,江美一直觉得自己跟这间学校格格不入,她的程度跟同侪差太多了,不但课业跟不上,跟同班同学也聊不来。
今日香跟江美不同,她并非班上的“车尾族”,不仅如此,每次考完试,她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走廊的“荣誉榜”中。不过,今日香不是那种积极融入班上的类型,总是独来独往。
为什么我那天要跟今日香搭话呢?如果我没有找她说话,她或许就不会死了――每每想到这里,江美总感到痛不欲生。江美其实很崇拜今日香,她成绩优异,身材高挑长得又漂亮,全身散发出一股不容他人侵犯的非凡气质。反观江美,长得矮小又个性自卑。也因为这个原因,跟今日香成为朋友时,江美简直高兴得想要手舞足蹈。每次跟今日香一起回家,都让江美感到相当自豪。
不过,江美其实很受不了今日香一件事。今日香的个性过于直爽,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她经常毫不客气地指出江美的缺点或错处,且句句正中红心,有几次都说得江美意志消沉,心情非常沮丧。但江美认为,今日香是把自己当挚友才坦诚以对,并无恶意,所以总把今日香的严词厉语当成一种勉励,化悲愤为力量。
至今江美仍忘不了今日香谈起和歌与俳句的模样。今日香的古典文学造诣极深,平时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说起和歌的魅力时,她的双眸却散发出闪亮亮的光芒。
“和歌其实没有妳想的那么难,人的心情与想法是无形的,所以古人才会将自己的心思写成和歌,向别人传达心意。”
“别人?”
“就是你想传达心意的人啊,比方像跟父母、兄弟姊妹、朋友诉说心情,又或是跟上司捍卫自己的清白。这个对象也可以是无法交谈的神佛,又或是亡者。有些人则是透过和歌向太太或单恋对象表达爱意。”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因为今日香几乎不谈感情的事,实在很不适合说“单恋”、“爱意”这类词汇。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难耶,和歌不是规定要有‘枕词’跟‘挂词’吗?妳不觉得很复杂吗?”
“才不难呢!只要把写和歌想成是在送人礼物,就很好懂了。”
“送人礼物?”
“没错。送礼的时候都需要包装不是吗?用漂亮的包装纸包起来、绑蝴蝶结、贴礼签……和歌就是一种礼物,传达心意可不能太过赤裸,所以才要用枕词、挂词、‘沓冠’、‘物名’等技巧加以修饰,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暗号。”
“暗号?感觉好有趣喔!”
“很有趣对不对?妳知道‘折句’吗?”
“折句?”
“折句就是啊……”
今日香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开始对江美说明什么是“折句”。
折句是一种在和歌句首“藏头”的文字游戏。
唐衣 きつつなれにし 妻しあれば はるばる来ぬる 旅をしぞ思ふ
(在原业平《古今和歌集》)
此为平安时代歌人――在原业平吟咏旅途心情的作品。但其实,里面藏着没有明说的旅途美景。把汉字转为平假名、将浊音去掉,再把五句排开就很明显了。
からころも(KaRaKoRoMo)
きつつなれにし(KiTsuTsuNaReNiShi)
つましあれは (TsuMaShiAReHa)
はるはるきぬる(HaRuHaRuKiNuRu)
たひをしそおもふ(TaHiWoShiSoOMoFu)
将每一句的句首合起来就是“かきつはた(KaKiTsuHaTa)”,补上浊音就成了“かきつばた(KaKiTsuBaTa)”,也就是“燕子花”。“燕子花”为鸢尾科植物,多于五、六月开在水边。在原业平写这首歌时日文已有浊音,但不会标示出来,读者必须由前后文判断是否要念浊音。业平在旅途中看到河边盛开的燕子花,因而写下这首歌。但他并未直接写出“燕子花”,而是藏在每一句的句首。这样的写作手法就称为“折句”。
这首歌除了藏头,还在句尾藏了旅途风景。将每一句的句尾反着念就是“ふるはしも(FuRuHaShiMo)”,写成汉字就是“古桥(ふるはし)”和“藻(も)”。想必业平在写这首歌时,眼前除了开在河边的燕子花,还有河上的“古桥”与在河面摇曳的“水藻”。所以才会将这些美景藏在歌中。这种藏头与藏尾的手法就叫做“沓冠”。其他较为人所知的和歌修辞法还有“枕词”、“挂词”,以及“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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