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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竖条纹与鼠灰色

接下来,我们将探讨“意气”的艺术表现形式。


在“意气”的表现同艺术的关系上,客观性艺术和主观性艺术的表现方式存在着显著差异。根据表现手段,艺术大致可分为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同时也可根据表现对象,分为主观艺术和客观艺术。所谓客观艺术,指艺术的表现内容被具体表象所规定,而主观艺术则指表现内容不受具体表象所规定,由艺术形成原理自由且抽象地完成。绘画、雕刻、诗属于前者,称为模仿艺术;纹样、建筑、音乐则属于后者,称为自由艺术。


在客观艺术中,作为一种意识现象或客观表现的自然形式的“意气”,以其具体形态直接构成艺术表现的内容。也就是说,绘画或雕刻可以将“意气”的自然表现形式直接作为内容加以表现,所以,在论述“意气”的表现或表情的时候,前文曾多次举浮世绘为例。此外,广义上的诗,即一般的文学性生产,除了能描写“意气”的表情和举止外,也可以把“意气”当作一种意识现象进行描述。因此,在把“意气”作为一种意识现象加以阐明的时候,我也曾引用了文学上的例子。但另一方面,客观艺术所具有的直接把“意气”作为表现内容加以处理的可能性,对于作为纯粹艺术形式的“意气”的完全展现却是一种妨碍。由于客观艺术已经直接把作为内容的具体的“意气”表现出来了,故而如何把“意气”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加以客观化,就不再那么加以要求和关注了。当然,所谓的客观艺术与主观艺术的区别并不是很严格的,只是一种类别上的区分,即使在客观艺术中,也能找到“意气”的艺术形式的形成原理。比如在绘画中,以轮廓为本位的线条画色彩不浓厚、构图不复杂,都成为符合表现“意气”的形式上的条件。此外,在文学作品的生产中,尤其是在狭义的诗歌中,就其韵律而言,我们也可以找到适合表现“意气”的艺术形式。例如,我们可以考察俳句和都都逸[1]的韵律与“意气”的表现之间存在何种关系。但尽管如此,在任何一种客观艺术中,“意气”的艺术表现并不是通过明确且唯一的形式鲜明地得到表达的;与此相反,主观艺术虽然难以直接表现“意气”的具体内容,只能完全采用抽象的方式来表达,但其结果,却使得“意气”的艺术表现形式更为鲜明。因而,“意气”的艺术表现形式主要应该从主观艺术,即自由艺术的形成原理中去寻找才行。


在自由艺术中,纹样同“意气”的表现存在着重大关系。那么,“意气”作为纹样的客观化又采取了何种方式呢?首先,这之中必须具有“媚态”的二元性的表现。其次,这种二元性又必须同时带有“意气地”(矜持)和“谛观”的性格,并将其客观化。我们知道,在几何图形中,恐怕没有比平行线更适合用来表达二元性的图样了。两条无限延伸但又永远不相交的平行线,无疑是二元性最纯粹的视觉表现。因而在纹样中,作为纹样的条纹被视为“意气”的,那是绝非偶然的。


据《昔昔物语》[2]记载,过去普通女子都会穿金银线刺绣的窄袖和服,但游女却喜好条纹和服。虽然直到天明年间[3],武士才被正式许可穿着带条纹的服装,但到了文化、文政时代,条纹的“缩缅”已成为风流游客的最爱。在《春告鸟》中,作者曾就“客人在女主人公面前的着装”写道:“上穿深褐条纹南部缩缅外套……身披‘唐栈’[4]短外褂……带芝麻秸条纹……此外将随身物品揣进怀里,须知这才是‘意气’之趣。”此外在《春色梅历》书中,作者对米八寻访丹次郎时的服饰也有这样一段描写:“身着灰色竖纹的上田绢织,配以黑色小柳[5]紫色天蚕条纹缩缅,腰缠鲸带[6]。”那么,是否所有种类的条纹都特别显得“意气”呢?


首先应该指出,在条纹中,竖条纹比横条纹更能凸显“意气”。直到宝历年间[7],和服的条纹都只是横条纹。当时的人把条纹称为“织筋”,意思是横条纹。因此,“熨斗目”[8]质地的和服腰间的横条纹,以及所谓“取染”[9]的横条纹等,都只是反映了宝历年之前的趣味。竖条纹流行于宝历、明和年间[10],并于文化、文政时代发展成和服专用的条纹,其原因就在于竖条纹表现了文化、文政时代所追求的“意气”的趣味。


那么,为什么竖条纹比横条纹更为“意气”呢?原因之一就是竖条纹比横条纹更容易让人察觉到它是平行线。由于人眼的位置是一左一右,呈水平方向排列,以这样的左右平行的关系为基础,对于一左一右垂直方向上的竖条纹更容易察觉到;与此相反,对于一上一下、在垂直基础上平行的横条纹,双眼必须经一定的辨别才能察知它们的平行关系。换言之,基于人眼的位置,水平方向更能明确地展示事物之间的离合关系,因而竖条纹能让人清晰地意识到线条之间的平行对立,而横条纹却只有在线条的相继排列上才能使人意识到线条的延续性,这也就意味着竖条纹的特质更适合用来把握二元性的张力。


另一方面,重力的关系也是其中的理由之一。横条纹中透出一种反抗重力、向下沉稳的凝重感,而竖条纹却具有随重力下降的雨丝或柳条般的轻盈感。同时,横条纹因为向左右延伸而具备视觉上的扩大感,但竖条纹却因为上下运动而具有视觉收缩感。总之,竖条纹之所以比横条纹更具有“意气”的情趣,是因为它更明了地表现出了作为平行线的二元性,同时又更具有一种轻巧精粹的意味。


当然,横条纹偶尔也有使人感觉到“意气”的时候,但这种情况往往会受到种种特殊条件的限制。第一,当横条纹与竖条纹构成反衬关系的时候,也就是说,当竖条纹被扎得很紧的时候,横条纹会特别带有“意气”的感觉。比如在穿着竖条纹的和服时,腰系横条纹的腰带,或者当木屐的木纹或漆纹呈现竖条纹纹样时,为其配上横条纹的系带等。第二,是当横条纹与整体构成反衬关系时。比如身材苗条的女子穿横条纹的和服,那么横条纹的纹样也会显得特别“意气”。由于横条纹具有视觉上的扩张感,丰满的女子不宜穿横条纹的和服,相反,苗条的女子却非常适合。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横条纹本身比竖条纹更“意气”,只是人的体形本来就具备了“意气”的特征,为横条纹提供了一个背景,因而才使得横条纹显得“意气”。


第三,与人的感觉或情感的耐受性有关。换言之,当竖条纹对人的感觉或情感而言显得太过陈腐时,也就是当人的感觉或情感对竖条纹感受迟钝时,横条纹很可能会因其清新而让人体味到它的“意气”。最近,时尚界掀起了一股崇尚横条纹的复古风潮,出现了通过横条纹强调“意气”的倾向,原因主要就在这里。然而,为了探讨竖条纹和横条纹同“意气”之间的关系,我们必须脱离这些特殊条件的制约,将两者作为单纯的条纹式样,对其绝对价值进行判断。还有,在竖条纹中,“万筋”和“千筋”等极其细密的竖条纹样以及所谓“子持竖纹”和不规则竖纹等在线条粗细和间距等方面变化过多的纹样,由于缺乏作为平行线的二元性的张力,所以不能充分达到“意气”的效果。既然是“意气”的,条纹就必须具备适度的粗犷和简洁,使人能清晰地把握其二元性,这一点至关紧要。


当垂直方向和水平方向的平行线相结合时,也就产生了纵横纹样。但在表现“意气”方面,纵横纹样既不如竖条纹,也不如横条纹,其原因就在于在纵横纹中人们对平行线不容易把握。在纵横纹样中,虽然条纹相对疏朗的“棋盘格”纹样能够表现出“意气”来,但为了发现蕴藏于其中的“意气”,我们的双眼就必须不受平行的水平线的干扰,努力追寻垂直的平行线中的二元性。而且,当“棋盘格”朝左方或右方旋转四十五度静止后,即垂直的平行线和水平的平行线都失去了各自的水平性或垂直性,成为倾斜相交的平行线的时候,“棋盘格”所具有的“意气”便丧失掉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人从正面注视这一纹样,目光就会被引向两组平行线的交接点上,双眼就不能从中感受到平行线的二元张力了。不过,当“棋盘格”的格子纹样由正方形变为长方形时,也就形成了“格子纹”。“格子纹”因其细长的长方形的特点,往往比“棋盘格”更为“意气”。


有时将条纹纹样的某一部分加以擦磨,被擦磨的部分在整体中所占比重较小时,就形成了条纹与被擦磨的断续条纹相交错的图案;而这一部分所占面积较大时,也就形成了碎白点花纹。“碎白点花纹”和“意气”之间的关系,取决于未被擦磨的条纹部分能在多大程度上暗示出平行线的无限的二元性。


在条纹中,呈放射状汇集于一点的图案都不“意气”。例如雨伞撑开时集中于伞头处的伞骨、呈扇状集中于一点的扇骨、存在着中心点的蛛网,以及朝阳向四处散射出的光线等,暗示着这种形象的条纹都不是“意气”的表现。“意气”在表现上必须具有无专注、无目的性的特点,但放射状的条纹却因为汇集于一个中心点而达成了其目的,因而无法让人感觉到“意气”的存在。如果这种条纹也能让人感受到“意气”的话,那么它就必须遮盖放射性,给人造成看似平行线的错觉。


纹样远离了作为平行线的条纹,因而它也就远离了“意气”。斗形、“目结”纹[11]、雷纹、“源氏香图”[12]等纹样,因为偶尔也能唤起人对平行线的感觉,特别是当此类图案构成纵向排列的纹样时,就有可能表现出“意气”的感觉。而“笼目”“麻叶”“鳞”[13]等纹样,因是以三角形为基础形成的,故与“意气”相去甚远。同时,较复杂的纹样往往不能称之为“意气”。比如六角形的“龟甲纹”虽然是由三组平行线组合而成,但对于“意气”的表现而言还是太复杂了。“卍”字图案虽含有一横一竖的十字结构,但其顶端呈直角伸出的部分难免给人以复杂之感,因而作为一种纹样是不“意气”的。至于“亞”字图案则更复杂。“亞”字在中国古代被用作官服纹样,据称是“取臣民背恶向善,亦取合离之义、去就之理”[14],但这一图案未免太执着于对惩恶扬善、“合离去就”的象征化表现了。在“亞”字中竟出现了六次直角转折,这种“两己相背”[15]的“亞”字一点都不潇洒。可以说“亞”字纹样代表了中国的恶趣味,与“意气”的精神正好相反。


接下去让我们来看带有曲线的纹样。一般而言,此类纹样不适合于表现简洁流畅的“意气”。比如,当格子纹中穿插入螺旋状曲线时,格子纹的“意气”大半会丧失。如果把竖条纹都换成波状曲线的话,那么我们也很难从中体会出“意气”来。同样,当由直线形成的菱形分割纹样变成曲线的菱花纹样时,虽然纹样变得华丽起来,但“意气”的韵味却没有了。未打开的扇子,其扇纹仅由直线构成,因而可能有“意气”在;但打开的扇纹在显示出一条弧线的同时,“意气”的趣味也消失了。此外,出现于奈良时代之前的藤蔓花纹带有卷草图案的曲线,天平时代[16]的唐式花纹也多为曲线构成,都与“意气”相去甚远。而藤原时代[17]的环环相扣的连环纹,以及从桃山时代[18]风行至元禄时代的圆纹,也都因为由曲线构成,而无法满足“意气”的条件。本来,曲线同双眼的运动方式一致,对眼睛而言较容易把握,能给人以视觉快感,甚至有人进一步认为波状曲线具有绝对的美感。然而曲线对于表现具有简洁流畅、具有“意气地”(矜持)的“意气”而言,并不合适。有人曾指出:“所有温暖的东西、所有的慈爱都具有圆或椭圆的形状,由螺旋或其他形式的曲线描绘构成。只有冰冷、无情的东西才会表现为直线并且有棱有角。假如士兵不是排成纵队而是围成圆圈,那么一场战斗恐怕也将变成一场舞蹈了吧。”[19]然而,就如同“恕小女无礼,我便是扬卷”[20]这句话中的气势,隐含着一种曲线所无法表达的冷峻。由此可见,“意气”的艺术表现形式与所谓的“美的就是小的”[21]这一命题无疑是背道而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