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传统美学的角度看,摩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比如,我在日本各地旅行过后,再去韩国、中国、泰国等同属佛教文化圈的亚洲诸国,马上就能体会到不同之处。这些国家的古代寺院无论历史多么悠久,寺院建筑的墙柱乃至佛像都色彩艳丽,就像刚建好一样,且稍有褪色便会定期粉刷。再看奈良和京都的寺院,往昔涂抹在建筑和佛像上的漆料早已褪色剥落,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这么说来,奈良从八世纪时开始建造佛寺,最初也曾有过如此光彩绚烂的颜色啊。然而日本人任由它们在岁月中褪掉了颜色,并不在剥落之上涂抹新漆。以前我在首尔一家大学里执教时,日本旅行归来的学生问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她很认真地说,奈良和京都的历史性建筑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漆也掉了,看不出颜色,既然日本经济很发达,为什么不去好好维修一番呢?
是啊,如果说日本人偏爱褪色和残败毁损之物,这种独特的感性究竟从何而来?当然可以说这是基于佛教的世事无常观,但泰国、韩国和中国也是受佛教文化影响的国家,他们认为重新定期粉刷维护旧物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这在日本就行不通呢?
我想以此重新思考一下事物的劣化和毁损问题。我将引作参考的是乍看无关的两种观点。其一,是十四世纪吉田兼好[1]所著的《徒然草》;另一个,是二十世纪赤濑川原平[2]的托马森研究,即路上观察[3]。
《徒然草》的独到之处,在于从“有价值但已踏上毁损败落之途”的事物上发现衰哀之美。路上观察则相反,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了价值,变得多余无用,却依然存在,并时刻彰显着强烈的自我主张。在赤濑川原平眼里,这些无用之物是一种对现有艺术观的深刻反论。这样看来,两者似乎是对立的,但这两种美学思考的出发点,都是事物的凋零,因而两者有很多相通之处。尤其是这两种观点都摆脱了事物有用/无用的区分,吉田兼好和赤濑川原平的达观视线是一致的。如果我们能在两人之间找到美学上互通的桥梁,也许就能为摩灭的美学加上一个“日本式”的形容词。
忽然发现我一路谈论了各种摩灭论,不知不觉间,和众多日本评论家一样,也走上了俗称“回归日本”的老路。细想来,这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花盛开,圆月朗照,世人所能观赏,难道仅限于此?对雨恋月,垂帘幽居不问春归何处,亦有深趣。
这段著名的句子出自《徒然草》第一百三十七段。我十五岁时第一次读到,那时还不甚懂古语文法。以下引用现代语注释:“樱花的美丽不止在盛放时。赏月不必只在满月之夜。雨夜仰望水雾迷蒙的天空,想象那望不见的月华,是一件乐事,从天边低垂的浓云里寻找春的气息,亦是一幸。”当年的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兼好法师这种剑走偏锋的审美情趣,毕竟对一个痴迷数学和游泳的中学生来说,别说理解了,就连欣赏花鸟风月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
但也很奇妙,因为我被接下来的一句深深打动了:“世间万物,唯始与终奥妙难言。”
眺望街角行走的人群,其中有不少相识的人,可见世上的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多。这些人都死去时,我当然也不在世间了吧。往大容器里灌满水,再在底部开一个小孔,水虽是点滴落下,总有流尽之时。就这样,《徒然草》的作者用各种事例执拗地讲述了一个道理——世事无常,死亡将降临于万物之上。樱花散后、明月隐于雨云的时刻更有风情。因为这是事物的终末之相,令人联想到必将到来的死亡。欧洲在文艺复兴时期也流行“莫忘死亡”(Memento Mori)的绘画主题,这么看来,无常观倒像是这个命题的日式诠释。
有形之物终将随着时间推移而凋落,这不单指大时空下的大变动,对兼好法师来说,也是日常美学。比如在他看来,无论书籍还是建筑,完美无缺反倒呆板无趣,稍有欠缺或有未完成的部分才讨人喜欢。
有人言:“细罗之装裱颇易损坏,可叹。”顿阿闻之,答曰:“细罗上下磨损,轴上螺钿贝片脱落,皆庄严之态。”此言实为卓见。又有人言:“一部草子中体裁不一,观之令人不快。”弘融僧都却道:“凡物必备齐整一套,乃稚拙之人所为,参差残缺方有妙趣。”此言亦真知。(《徒然草》第八十二段)
书画卷轴上的螺钿贝片脱落了,书卷内容残缺不全,反而显得雅致深邃,这样的观点对同时代的欧洲人来说,恐怕是不可想象的。众所周知,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写道,美在于秩序、匀称与明确。从欧洲美学的角度看,《诗学》最后论喜剧部分的章节佚失,是瑕疵,是莫大的遗憾,与兼好所说的“残缺亦妙趣”不在同一审美范畴内。
兼好随后写道:
凡事尽求整齐一致,反而拙劣。未成之物,存其残缺,不止有趣,更显余味无穷。曾有人言,“宫殿营造必留未尽之处”,先贤所著内外之文,亦多见章节残缺。
在这一段里,视被动残缺为美的态度又更进了一步,对主动在建筑和书籍上留白的做法给予了肯定。也许兼好法师在执笔这一段时,心中所想的是他熟读过的老子“无用之用”的教诲。“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德经》第十一章)兼好将这段中国古代的抽象哲理不露痕迹地转化成了现实提案。
这里,我立刻想起了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全书一共五十四帖中,本应该描写主人公光源氏之死的第四十一帖《云隐》,只有标题,内容则是一片空白。人为制造的文本欠缺,反而深刻地展现了死亡的不可表象性,章节因为不存在而显得余音缭绕,这种令人惊讶的文学试验恐怕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找不到同例。在日本文化中再做探索,则可以发现类似手法不胜枚举。在我看来,传统日本房屋里“间”[4]的概念、日本画上的留白,都是兼好法师所说的“主动欠缺”的变奏。
话题说远了,重新回到兼好所说的“时间流逝带来凋零与毁损的美学”上吧。
一般而言,直到十八世纪以后,欧洲人才从罗马版画家皮拉内西[5]和近代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中体会到古代废墟充满着“甜蜜的忧郁”。而日本早在中世[6],就已经用肯定的态度看待建筑与场景的荒废之美了。唐木顺三[7]于1965年所著的《无常》,便是这样一本追溯日本美学精神史形成过程的美妙之书。
唐木认为,平安时代(794—1192)宫廷贵族女性所共通的“儚”(事物如梦一样短暂)的情感,随着贵族的没落和武士阶层的兴起,被男性化的“无常”所取代,而“无常”再借由镰仓佛教宗师道元禅师之手,成为绝对法则,这个过程正是日本美学史上最本质的转折点。比如十世纪时藤原道纲母[8]《蜻蛉日记》中的“儚”,只是一种因被正史排除在外而感到身无所依、茫然无助的情绪,到了《源氏物语》的时代,则演变为一种普遍的存在。“儚”不再是偶发的情感,而是作为人物的本质,确切地体现在了每个角色身上。曾经用于表达脆弱和预示毁灭的“儚”,演变成了一种具有正面意义的幽深美妙的情感。到了《和泉式部日记》[9]时,这种情感更登上了新台阶,“幽深美妙”本身又被视为如梦一样短暂,书中描写出了意识的自我回转。在我看来,这种被凝练了再凝练的观念,最后用“颓废”二字来形容最为恰当。
保元之乱[10]发生后,武士阶层开始兴盛,“儚”的系谱由此中断。在此,唐木着重引用了建礼门院右京大夫[11]与平资盛[12]死别之后所写的诗集,认为宫廷贵族式的“儚”在此时渐渐消失,变身为男性视角的、超越了伤感的无常观。唐木梳理了与死同义的“无常”一词怎样随着末法思想[13]的流行而广为人知,又怎样经由源信、法然、亲鸾等思想家的琢磨而凝结成一种价值观。所以到了兼好法师的时代,无常早已不是感伤悲叹,而被看作是世上一切的根本实相。但在《平家物语》里,无常又退化成了饶舌而华丽的文字修辞,只是一种情绪表达。著有《方丈记》的歌人鸭长明更是把无常当作一种生活美学来沉溺享受而已。只有一个人,把无常从“儚”的伤感情绪中抽离出来,当作一种思想观念进行了彻底的探求,这个人就是道元[14]。道元否定了无常和常住的二元对立论,提出了“佛性本身亦无常”的惊人结论。从这个结论睁眼洞见森罗万象,以往只是无意义无限循环的时间,顿时充满了光明庄严,诸法圆满——道元的《正法眼藏》如是说。
以上长篇概括了书中内容,可以看到,唐木顺三所著的《无常》是一本笔调悲观的书。唐木用此书向一度因为盲信国家、民族和阶级等绝对权威转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重新陷入绝望虚无主义的日本人发出疾呼——不要继续沉溺在伤感情绪里,只有彻底思考,才能克服虚无主义。同时,这也是唐木的自我拯救。这位存在主义哲学家的目标,就是追寻无常观如何随着时代一路上升,如何经由道元禅师达到了思想的绝顶,由此,《平家物语》和鸭长明等文化符号式的存在在他的书中形同插曲,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我在感喟于贯穿全书的紧迫感的同时,也有些许不认同之处。
第二次世界大战已过去五十年,距离唐木执笔《无常》的六十年代也过去了几十年,如今通过“无常”一词,我从日本中世感受到的,并不是目不暇接的观念对抗。不是对抗,更像是对话,是在残缺的器物之间进行的幽默对话。我为之着迷的,不是拿器物当载体的抽象理念,而是承载了理念并以自身的物质性为傲的器物本身。封面脱落了的书籍。掉了贝片的螺钿挂轴。凋零满地的樱花。不知藏在哪朵雨云背后的月亮。兼好法师将这些现象一一耐心捡起,无一句豪言壮语,只是赏玩现象背后共通的趣味和微妙的偏差。他避开了抽象说理,不受任何绝对观念的拘束,只用“我和你并无二致”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我喜欢《徒然草》,就是因为读起来能感受到这种微小的愉悦。
临风松柏未及千年,已摧为薪,古墓犁为田,坟迹无处寻,悲哉。(《徒然草》第三十段)日本文化对这种无常光景的偏爱,源头究竟在哪里,这恐怕很难下严密的结论,只可以做大约推断。八世纪,正是日本享受从中国传来的优雅新文化、赞美“好青丹造奈良都”的时代。可以想见,那时,无常的美学尚未确立。十一世纪的《枕草子》里也看不到对旧物的怀恋,对清少纳言[15]来说,传统和过去是“现今已无用的东西”。她笔下的“云锦包边的草席,磨损处露出了里面的草茎”“唐绘屏风上有污迹,表面也破损了”“葡萄染的织物褪色泛灰”等句子中,破损和褪色都带着负面含义。何况,清少纳言紧接着还嘲笑年老失明的画家,“好色而年老衰败”。就连不经整饬的庭院,也被说成是“一个风流宅子的树木虽然烧毁了,池子还原样,只是长满了浮萍水草”。她关心崭新的、令人瞬间心动的东西,时间推移的意义在她看来,只是催促事物劣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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