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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体以四立

接下来我们讲《观物内篇》的思想。《观物内篇》的思想可以概括为“体以四立”,即以四这个数字来立天地万物之体。整个《观物内篇》最醒目的就是四这个数字。《朱子语类》里有这样一段话:


康节其初想只是看得“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心只管在那上面转,久之理透,想得一举眼便成四片。其法,四之外又有四焉。凡物才过到二之半时,便烦恼了,盖已渐趋于衰也。谓如见花方蓓蕾,则知其将盛;既开,则知其将衰;其理不过如此。[1]


邵康节原来看到的就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看的也就是个大概。但他的“心只管在那上面转”,每天以观物为乐,静观、思考。邵雍的静的态度看起来和佛老很像,但是他是静中思考,是在发挥人心的思维作用。时间久了道理看得透彻,“一举眼便成四片”。邵雍看什么都是四截子,所有的事物上面他都能看出四片的分别来。很显然,四这个数字是从《易》的传统当中来的。邵雍的哲学根于《易》,但是他的哲学不是对《易》的简单解释和发挥,这是北宋道学家普遍的特点。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也根于《易》,但是太极、两仪到五行这个关系在《易》当中有吗?没有。这就是一种有根基的创造与发挥。我们常常讲宋明理学是儒学的第二期发展,是有根据的。宋明时代的儒家哲学确实处处体现出伟大的创造精神。而这些伟大的创造又都是以此前的经典为依据的,都是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创造性的发挥。“凡物才过到二之半时,便烦恼了,盖已渐趋于衰也。”何谓二之半?如果把事物的发生、发展理解为四个阶段,那么,过了第二个阶段,就转向衰颓了。“二之半”就是二与三之间,节气上相当于立秋。


邵雍哲学中的四是怎么发展出来的呢?在《观物内篇》里,邵雍说:


物之大者,无若天地,然而亦有所尽也。天之大,阴阳尽之矣;地之大,刚柔尽之矣。阴阳尽而四时成焉,刚柔尽而四维成焉。[2]


天地是万物当中最大的,但是天地也可以穷尽。天虽大,不过阴阳而已;地虽大,不过刚柔而已。邵雍的哲学用的是二分法,有点儿像我们现在电脑用的二进制,但不能将这种二分法完全理解为二进制。因为邵雍的数字里是包含了“质”的。阴阳刚柔不仅仅是一个量的问题,它有质的内涵,有价值的涵义。“阴阳尽而四时成焉”,是说阴阳是时间的基础;“刚柔尽而四维成焉”,讲的是空间以刚柔为基础。阴阳刚柔可以进一步细分:


动之大者谓之太阳,动之小者谓之少阳,静之大者谓之太阴,静之小者谓之少阴。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日月星辰交,而天之体尽之矣。


静之大者谓之太柔,静之小者谓之少柔,动之大者谓之太刚,动之小者谓之少刚。太柔为水,太刚为火,少柔为土,少刚为石。水火土石交,而地之体尽之矣。[3]


阴阳分为太阳、少阳、太阴、少阴,这是阴阳的“四片”;刚柔也可四分为太刚、少刚、太柔、少柔。邵雍是从一到二、二到四、四再到十六,这与《周易》的系统是不一样的。太阳、少阳、太阴、少阴对应日、月、星、辰;太刚、少刚、太柔、少柔对应水、火、土、石。再进一步:


日为暑,月为寒,星为昼,辰为夜。暑寒昼夜交,而天之变尽之矣。


水为雨,火为风,土为露,石为雷。雨风露雷交,而地之化尽之矣。[4]


日、月、星、辰对应暑、寒、昼、夜;水、火、土、石对应雨、风、露、雷。暑寒昼夜、雨风露雷就产生出各种复杂的影响和作用:


暑变物之性,寒变物之情,昼变物之形,夜变物之体。性情形体交,而动植之感尽之矣。雨化物之走,风化物之飞,露化物之草,雷化物之木。走飞草木交,而动植之应尽之矣。[5]


暑、寒、昼、夜变物之性、情、形、体;雨、风、露、雷化物之走、飞、草、木。值得注意的是,到了《观物内篇》后面几篇时,走、飞、草、木这个顺序转变为飞、走、木、草,这个颠倒本身是极具深意的。走、飞、草、木这个顺序没有告诉我们这里面有一个演化的、递进的过程,既不升也不降,只告诉我们事物就是这么产生的。各种复杂的感应变化形成了各种物类,讲到走、飞、草、木,万类也就产生出来了。阴阳刚柔不断地分化,阴、阳、刚、柔,雨、风、露、雷,经过感、应、变、化慢慢形成走、飞、草、木等各样的物类。万物之生没有一个确定的由低到高或者由高到低的价值秩序,事物就是这么生成的。从产生的角度看,谁也不比谁更优越。万物的产生只是复杂的感应变化关系,一种凌乱的综合,这种凌乱的综合也许我们可以用张载的话称之为“太和”。邵雍在这里是不强调秩序的,既不强调一个升的秩序,也不强调一个降的秩序。


万类产生之后,接下来讲人的出现。在邵雍看来,人之所以“灵于万物”是因为:


夫人也者,暑寒昼夜无不变,雨风露雷无不化,性情形体无不感,走飞草木无不应。……灵于万物,不亦宜乎。[6]


人“暑寒昼夜无不变”,不同于别的物类。其他物类都是被某一个东西所变:要么被暑所变,要么被寒所变,要么被昼所变,要么被夜所变。人则贯通在暑寒昼夜的变化当中,且“雨风露雷无不化,性情形体无不感,走飞草木无不应”。邵雍的《观物内篇》,没有一个概念是随意的。他把那个时代的习用语辞尽可能地结构到他的四分的体系当中,可以说是极致地展现了那个时代语言的思的边界。其实,任何一个时代的思想创造都是以这个时代的语言为前提的。哲学家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用极致的思的努力,释放出时代语言所蕴涵的思的可能的高度。


如果仿效前面提到的邵雍的说法——“圣人主用,百姓主体,故‘日用而不知’”,我们可以说邵雍想要表达的是:人主用,万物主体。因为万物只能被动地局限于暑、寒、昼、夜等给定的环境,而人则能够发挥自己的主动性,所以能够贯通和超越这些客观的局限。这里再次凸显出人的主动性问题。有了人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接下来是价值秩序的引入。邵雍说:


夫昊天之尽物,圣人之尽民,皆有四府焉。昊天之四府者,春夏秋冬之谓也。阴阳升降于其间矣。圣人之四府者,《易》《书》《诗》《春秋》之谓也。《礼》《乐》汙隆于其间矣。春为生物之府,夏为长物之府,秋为收物之府,冬为藏物之府。号物之庶谓之万,虽曰万之又万,其庶能出此昊天之四府者乎?《易》为生民之府,《书》为长民之府,《诗》为收民之府,《春秋》为藏民之府。号民之庶谓之万,虽曰万之又万,其庶能出此圣人之四府者乎?昊天之四府者,时也。圣人之四府者,经也。昊天以时授人,圣人以经法天。天人之事,当如何哉?[7]


昊天包括万物,也约束和整齐万物。圣人则包络万民。圣人包络万民当然不是身体意义上的,圣人的身体跟我们差不多。圣人以他的智慧、以他对道的理解包络万民,所有的人都包含在圣人的理解当中。昊天和圣人的出现使得整个世界的情形变了。昊天尽物有四府,圣人尽民也有四府。昊天尽物的四府对应的是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一旦引入,也就引入了由阴阳升降而来的秩序。圣人尽民的四府是《易》《书》《诗》《春秋》。《礼》《乐》汙隆于其间。人道之《礼》《乐》对应天道之阴阳。春夏秋冬是由阴阳升降形成的。《易》《书》《诗》《春秋》则体现了由于《礼》《乐》汙隆导致的治理的不同阶段。《礼》《乐》与阴阳的对应,在中国经典传统里是有根据的。《乐》属阳,《礼》属阴。昊天以春夏秋冬四府生物、长物、收物、藏物,圣人以《易》《书》《诗》《春秋》四府生民、长民、收民、藏民。昊天强调的是时,时强调的是不可逆转的必然性:万物都有其生长收藏的阶段。昊天讲的是时,圣人讲的是经。圣人以经法天。在以经法天当中,包含了人的主体性。人当然可以不法天,可以背离天时,到了春天用冬天之道,到了夏天用秋天之道。将四府中体现的生、长、收、藏自乘,就有了从生生、生长、生收、生藏到藏生、藏长、藏收、藏藏的顺序。从生生到生藏对应的是皇帝王伯,这是一个递降的顺序,总体趋势是下降的。藏生到藏藏对应的是秦、晋、齐、楚。生生是万物最蓬勃兴盛的阶段,藏藏则是一片荒芜寂寥的阶段,有形的万物都趋近于坏乱毁灭。皇帝王伯是一个治理之道的递降过程。值得注意的是,治理之道的递降过程与治理的历史展开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中间自有许多复杂的升沉变化。但宏观地看,治理之道的递降过程基本与治理的历史发展相符。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逻辑与历史的统一。治理之道的递降顺序仿佛春夏秋冬一样有其不可逆的必然性。


邵雍在很多地方是受到了老子的影响的:“所谓皇帝王伯者,非独三皇五帝三王五伯而已,但用无为则皇也,用恩信则帝也,用公正则王也,用知力则伯也。”[8]以无为为治理原则的就是皇,以恩信治理就是帝,用公正则为王,以智力把持就是伯。这显然有《老子》的印迹:“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


对于《春秋》,邵雍的态度迥异于“宋初三先生”里的孙复。对于孙复所说的《春秋》有贬无褒,邵雍是不赞同的。怎么能说五伯没有功劳呢?孔子知人论世,哪能那么不通情理呢?邵雍说“《春秋》尽性之书”[9],也就是说《春秋》是真正通情达理的,能理解各种局面下历史的不得已。这在《论语》中也能得到印证。《论语》里面孔子的弟子,像子路、子贡等人,提到管仲都颇为不屑,孔子却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在衰颓之世能够维持一个国家的基本格局,仍然是有意义的。这个地方你能看到邵雍的宽。邵子临终对程子的提醒就是:“面前路径常令宽。”你如果自己都容身不得,怎么容得别人呢?[10]


邵雍对五伯是有充分肯定的。甚至对五代那些混乱世道里的枭雄,他也有所肯定。这非常难得。儒家不一定要从自己的思想中发展出权力主体性,但应该有一种包容政治家的能力。《论语》里孔子对待管仲的态度就是一种包容政治家的能力的体现。在混乱的局面里随便什么人出来,哪怕能安顿一小块疆土,也是好的。在这种情形下,建立和恢复秩序才是最重要的。秩序本身就是光芒。邵雍说:“治《春秋》者,不先定四国之功过,则事无统理,不得圣人之心矣。……故四者功之首,罪之魁也。”[11]这里的四国讲的是秦、晋、齐、楚。这四国是“功之首,罪之魁”,功绩有多大,罪过就有多大。在历史见识上,邵雍有些方面的高度是二程所不及的。


接下来讲元会运世。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了日月星辰。日月星辰显然是有顺序的,一个光亮等级的顺序。日的光芒最强,月的光芒次之,星的光芒较弱,辰则近乎无光。“日经天之元,月经天之会,星经天之运,辰经天之世。”[12]“经”在这个地方是掌管的意思。元会运世分别对应着日月星辰。我们不能把元会运世仅仅理解为与时间有关的概念。元会运世既然对应日月星辰,就一定与光的强度有关。将元会运世自乘,就有了元之元到世之世的顺序。元之元是一,元之会是十二,元之运三百六十,元之世四千三百二十。也就是先乘一,再乘十二,然后乘三十,最后再乘十二。会之元是十二,运之元三百六十,世之元四千三百二十。关于元会运世有几种算法,在哲学史上尚存争议。从皇之皇到伯之伯意味着不同的治理原则,对应日月星辰也就是从日日到辰辰的过程。日日就是光芒强到不能再强的阶段,辰辰就是光芒暗到不能再暗的阶段。元里面分元、会、运、世,会里面又细分出元、会、运、世,这样依次往下,是一个分的过程。元之元是一个大的时间单位,元之元包括世之世。元之元结束以后一个新的周期就开始了。如果把元、会、运、世简单当作时间的段落,那皇之皇对应的是元之元,也就意味着皇之皇在治理时间上是最长的。但是邵雍明确讲:“祖三皇,宗五帝,子三王,孙五伯。”进而他感慨说:“何祖宗之寡而子孙之多耶!”[13]这个世界治世常少而乱世常多。所以我们一定要注意,皇帝王伯不是指实际治理时间的长短,而是其治理原则的久暂。“皇之皇”与“伯之伯”之间的差别是治理效果和治理原则的适用范围的不同。“伯之伯”对应世之世,已经是至暗的治理。但即使在这样的治理当中,也有暗合“皇之皇”的治理原则的地方。“伯之伯”基本上以智力把持天下,但也不能完全背离无为的原则。因为无为是普遍的政治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