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一次课讲到“理生气”的问题。我的理解和表述是“气者理之用”。事实上,“理生气”这个表达在朱子那里并不多见,只有一两条材料。最重要的就是《朱子语类》中的那一则“气虽理之所生”。当然,我在上次课上特别强调,我们不能因为朱子讲得少就认为它不符合朱子的思想宗旨。从《语类》中那则材料看,“理生气”这一表述并没有受到任何的质疑,由此可知,在朱子及其弟子那里,这个道理被认为是不言自明的。因为理是最根源性的、最真实的存在,无生灭、无成毁的,是天地生生之理。既有这理,便有这气。我们讲朱子哲学上来就讲体用,特别强调了体必有用的思想。所以上次课我在解释“理生气”这一论述时,强调了“气者理之用”。这是我自己的理解。实际上,“理生气”在朱子的思想中有一个更准确的表达,那就是“理必有气”。“理必有气”强调只要有这个理,它就带着气出来。
上节课我们讲到“天理”这个概念的时候,我特别从陈淳与朱子的那封论学书信出发,强调陈淳所讲的理有能然、必然、应然和自然。陈淳的问题在于他只是把能然、必然、应然、自然平铺放着,没有指出究竟哪一个是核心。而实际上,到朱子那里,天理就是“所当然而不容已”“所以然而不可易”。当然这还只是前期的表达,到后来,朱子认为只说一个“所当然而不容已”就够了。所以,天理的能然、应然、必然、自然,在朱子的思想中是围绕着应然展开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朱子会说性就是合当的。性即是理,合当的就是应然。在《周易本义》里,朱子常常讲“天命之当然”。在《太极图说解》中,讲到太极“动而生阳”的时候,朱子提到了“天命之流行”。“天命之当然”和“天命之流行”,都是以“所当然”为核心的。在我看来,天理无论在哪个层面上,都是以“所当然”为核心所构成的一个能然、应然、必然、自然的完整展开。因此,我把朱子的天理总结为“所当然”的具体化。
那么,“理必有气”是什么意思?“理必有气”,也就是说只要有这个“理”,这个“理”就必然体现为“用”,就必然体现为时空当中的某种可感的东西,体现出象或形来。我们说天理是“所当然”的具体化,天理或天命就是一个“所当然”。“所当然”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应该如此、合当如此。天命应该如此,人应该如此。而只要有一个“合当如此”,马上就分阴阳了。怎么分的阴阳呢?只要有一个“合当如此”,马上也就分出了“合当如此”与“合当不如此”。“应当如此”与“应当不如此”相对比,“应当如此”就有一个积极的、动的意思,“应当不如此”就有一个消极的、止的或者说静的意思。由此出发,就衍生出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来。
当然这里面有些理论问题需要解决。既然“理必有气”,气是理之气,那么理为什么管束不得它。所以朱子讨论理强还是气强的问题,究竟是理强气弱还是气强理弱。既然气是理生出来的,气是理之用,理必有气,有这般理就有这般气。仁就有个阳的意思,义就有个阴的意思。所以才说仁阳而义阴。当然,后来朱子又有了更为复杂的表达,即“仁体刚而用柔”,“义体柔而用刚”。还有,为什么由“当然”之理生出来的气会有驳杂之气?所谓驳杂之气就是不善之气。理是善的,气作为理之用就应该生出善的气来,那么为什么会有不善的气,这个不善的气从哪儿来的呢?关于气强还是理强的问题,朱子实际上是说,一旦变成了个体以后,气强过理。一般的事物身上,理在气之中的体现是直接的,刚的就是刚的,柔的就是柔的。水、火、木、金、土,五行各有其气质,每种气质都是理的一偏的体现,而非理的完整的体现。理的一偏,也就是理的某一个方面突出地体现出来。金就是金之气,木就是木之气。甚至到了动物那里,都是这样。朱子讲,虎狼就是个义,所以《语类》中有一段讲到老虎被射杀的时候,临死前最后跑的那几步都是直的,因为虎的气直。[1]至于动物和植物,按理说动物的气更灵,植物的气不灵,因为植物没知觉,但朱子说植物也有植物的好处,动物一死,没过几天就烂了,植物死了却很久都不烂,所以植物的形魄相比起来又比较强。再下面就涉及到人心的问题。动物身上秉得的某方面的理比较突出,这理就直接地表现出来。但是人就比较复杂,人能够主动地知觉这个理,当然也能够主动地拒绝去知觉这个理。这就有了一个主观选择的问题,而不再是理的直接体现。[2]为什么人会有这个问题?这就涉及到“心”的这种灵明之气在朱子思想当中的位置。我们这里无法做更详尽的讨论,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细读《语类》中的相关部分。
“理生气”在朱子那里更为准确的表述就是“理必有气”。理作为天地生生不已之理,是不断地生生的。世间万物如果只创生一次就结束了,那么这个世界就简单了,就纯善无恶了。从太极到两仪、两仪到四象、四象到八卦、八卦到六十四卦,当然还可以再分下去,但无论怎么分都是纯善无恶的。但问题是,所谓生生不已,不是今天生完了,明天就不生了,它是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出新的东西来,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出新的阴阳之气,那么这个新的阴阳之气和旧的阴阳之气之间,就自然而然形成了某种冲突。我为什么强调朱子的思想是最为易简的,因为他的思想是真正做到了“一本”的。他从一个生生之理出发,接下来就分为阴阳二气,但是只要有了气的层面,就有了成毁。有成就有毁,有生就有灭。阴阳再往下分,就变为四截,二分就成了四分,而四分就是元、亨、利、贞,生、长、收、藏。而这全都是从生生之理这一根源出来的。只要有生理,生出来的就是有限的东西。只要是天理生出来的,落实在气这个层面的,落实在阴阳这个层面的,就是有限的。所谓有限,就是有限定的。阳有个刚的意思,阴就有个柔的意思;阳有个舒发的意思,阴就有个收敛的意思;阳有个揭示的意思,阴就有个遮蔽的意思。一旦生出了具体的、有限的东西,所有有限的东西都是有生有灭、有成有毁的,或者更简单地讲,是有始有终的。一个具体事物作为有限的存在者,都要经历四个阶段,就是元、亨、利贞或生、长、收、藏。由于前一个阶段的有限的事物的生、长、收、藏还没结束,新的有限的事物又生出来了。于是就形成了冲突。不同的事物处在不同的阶段,有的处在生的阶段,有的则到了藏的阶段。导致这个世界充满了冲突的原因就在于该结束的不结束,就对后来的生长形成了遏制。
撇开朱子的文献,我们一般性地来看看为什么会从单纯的世界生出如此复杂的善恶来。其实善和恶,简单地讲,就是过和不及。当生的阶段,生得过了,是恶;生得不及,也是恶。长得过了,是恶;长得不及,又是恶。贞也一样,该结束的不结束,就跟你那儿耗着,这其实也构成恶。仅仅元、亨、利、贞这四段子,带来的冲突就足够多了。人处在一个阶段里,特别是比较好的阶段,自然有过的倾向。生的阶段真好,鲜花怒放真好,但如果到处都是怒放,而且都已经该谢了还要顽固地怒放,那就麻烦了。我们可以看到,在“理生气”这一论述当中,程子的“不强生事”的哲学找到了最为易简的理论形态。
(二)理气先后
接下来我们来讲理气关系的第二个问题,即理气先后问题。实际上,讲完理生气的问题,理气先后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我们前面讲了“理必有气”,“理必有气”也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孤露”之理。既然理必有气,那么,究竟是理在先还是气在先呢?
关于这个问题,朱子和他的弟子有很多讨论。一般地讲,理、气之间不能说谁在先、谁在后,更准确的说法是谁更根本的问题。用我们以前学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话讲,就是何者是“第一性”的问题。在朱子那里,究竟理是第一性的还是气是第一性的?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如果理、气都是第一性的,那就是二元论。显然,在朱子的思想里,理是第一性的。从更根本性上看,理更根本;从实在性上看,理更实在。气是理之气,或者气者理之用。只要是气,就一定有生灭、成毁。不管什么样的气,都有生灭,而且是灭尽无余的灭,完全彻底地消灭,没有任何遗存地消灭。理解程颐和朱子,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他们的思想里没有永恒的质料。物质不灭的观念,在程、朱那里是不能成立的。这是程、朱与张载的最大区别。在张载那里,是有永恒不灭的质料的,但程朱不接受这样的观念。气,来无所由,去无残迹。关于理气先后,朱子通常的表达是:理气本无先后。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推上去,看起来却像是理在先、气在后似的。[3]当然,朱子强调,这个理在先、气在后,不是说今日有是理,明日再有是气。不是这样的意思。不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陈来老师《朱子哲学研究》的第一章讨论的就是理气先后的问题,他的根本解决就是认为朱子强调的是理在先,也就是逻辑在先。而所谓逻辑在先,其实就是第一性第二性的问题,就是何者更为根本的问题。[4]但是,有的时候,朱子对理气先后问题的讲法里似乎又有理是时间上在先的意思。《朱子语类》里讲:“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5]有些学者就认为,“且如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是在说有可能出现只有理没有气的阶段。这样的理解显然是不能成立的。要知道,在朱子的哲学话语里,山河大地是有形的物。山河大地虽然大,它仍然是有形的物,既然是有形的物,也就都是有限的。既然是有形有象的事物,终归会灭尽无余。也就是说,在朱子“理必有气”的思想系统当中,是可能出现没有任何具体事物的宇宙发展阶段的。但是,即使在没有任何具体事物的时候,理也不孤立存在的,理仍然跟气结合在一起。那种情况下的气,就是天地公共之气,也就是没有任何具体形质的气。所以,在理论上的确可能出现“山河大地都陷了”的阶段,但即使“山河大敌都陷了”,毕竟理还在那里,但这个理仍然不是孤露之理,仍然要跟气结合在一块。朱子说:“理未尝离乎气。然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后。”[6]
(三)理气动静
接下来我们讲理气动静。其实关于理和气的关系,特别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太极是怎么动的。《太极图说》讲: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强调的是动静互为条件。但问题是,太极是怎么动的,太极有无动静?太极如果有动静,那么太极岂不成了具体的物?太极是形而上者,形而上者就没有时空的位置,既然没有时空的位置,何以能有动静呢?如果有人问:理存在在哪儿?我会回答他说:你问错了。因而“哪儿”,也就是空间上的位置,是源于太极的。理是时空之本,问太极存在在哪儿,那也就等于将太极当成形而下的了。在朱子那里,理气之间的这个分别是非常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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