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秋天还是温和的冬日,寒鸦都会唱着春天的歌,绕着尖尖的屋顶飞翔。它们不会舍弃自己的家,长年居住在此,忠实地遵守第一批寒鸦留下的传统,代代相传。寒鸦丰富多彩的一生为动物观察者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它们不屈的斗争精神也给人们带来更多生活上的启示。
如果,我们经手的有些东西,
能活能动,在未来有用,足矣。
——《追思》,华兹华斯
秋风在烟囱里唱着萧瑟之歌,书房窗前的老冷杉树也起劲儿地挥舞臂膀,大声合唱,尽管隔着双层玻璃,我依然可以听到它们哀怨的歌声。突然,在窗格构成的画框里,十几枚黑色的流线型“炮弹”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急坠而下。它们像石块一般坠落,在接近冷杉树顶时突然展开翅膀,露出鸟儿的形态,如飞絮般轻盈,被暴风裹挟而去,从我视线中消失,比来时还要快。
我走到窗边,观看寒鸦和狂风之间的精彩游戏。游戏?是的,这是一场游戏,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游戏:熟练的动作,沉溺其中,乐此不疲,并不是为了实现某种具体的目的。而且这些动作并不是天生的,不是本能性的,而是认真学来的。寒鸦的这些精彩动作,它们对风的熟练驾驭,它们对距离的精准估算,以及它们对当地风力条件的了解,对所有上升流、气穴和旋涡的掌握——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靠每一只鸟自己学来的。
看看它们如何与风共舞吧!乍一看,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会觉得是暴风雨在玩弄寒鸦,就像猫玩弄老鼠一样。不一会儿你就惊讶地发现,恰恰是暴风雨扮演了老鼠的角色,而寒鸦左右着暴风雨,就像猫在戏耍着它的猎物。寒鸦会稍稍让着暴风雨,但不会让步太多,寒鸦故意让狂风把自己抛到天上去,抛到似乎要坠落时,寒鸦随意地挥一下翅膀,就转过身来,瞬间又把翅膀打开,开始逆着风俯冲(加速度比坠落的石头还要大),一路坠落。翅膀稍稍一展,它们又恢复了正常的姿势,接着它们收紧翅膀,像脱弦的利箭般射向来势汹汹的大风,一下子向西飞出了几百米。这些动作毫不费力,如儿戏一般,好像在故意气那蠢笨的狂风:“你休想把我吹到东边去。”无形的风魔肯定对寒鸦花了大力气,风速超过每小时120公里,而寒鸦的应对只不过是懒洋洋地扇动几下黑色的翅膀。寒鸦驾驭了大自然的力量,生物在对决非生物的无情蛮力中大获全胜!
从第一只寒鸦出现在阿尔腾贝格的天空算起,已经过去25年了,我从那时起就倾心于这种银色眼睛的鸟类。生命中那些伟大的爱出现时往往有相同经历,我刚认识第一只寒鸦时,也没意识到其意义之重大。这只寒鸦蹲在罗莎莉·邦加(Rosalia Bongar)的宠物店里,这家店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魔幻时光。当时寒鸦蹲在一个昏暗的笼子里,我只用4先令,就把它买了下来,我并不想拿它做科学实验,只是因为看到它张开黄边的大嘴,露出红色的喉咙时,突然想把美食塞满它的大嘴。我当时打算,等它能够独立生活了,就把它放飞,后来我也是这么做的。但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时至今日,经历可怕的战争后,我养的所有鸟类和动物都走了,只有寒鸦留了下来,仍在我家的屋檐下筑窝。我的滴水之恩,却换来它的涌泉相报,其他的鸟、兽都没有这么感恩。
没有哪种鸟——甚至没有哪种高等动物(群居的昆虫属于另外的类别),能像寒鸦这样拥有高度发达的社会和家庭生活。相应的,很少有幼小的动物会像年幼的寒鸦那样楚楚可怜,那么依赖主人。就在初级飞羽刚刚变硬可以飞行时,我的小寒鸦突然对我产生了孩童般的感情。它不肯独处,一秒钟都不行,它会跟在我身后,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房间。如果我不得不离开它,它就会绝望地大叫。根据它的叫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兆客”(Jock),后来我们延续了这个传统,凡是家里新养了一种鸟类,第一只单独养大的幼鸟都根据其叫声来命名。
刚刚羽翼丰满的小寒鸦,对养育者非常依恋,它也正是你能想到的最佳的观察对象。你可以带着它出门,近距离观察它飞行的样子、进食的方法,总之,它的所有习惯都是在完全自然的环境中发生,不会被笼子所束缚。1925年的夏天,通过研究兆客,我对动物的本性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没有哪种鸟或兽能像兆客这样让我受益匪浅。
肯定是因为我善于模仿兆客的叫声,它很快就喜欢上了我,而不是别人。我可以带着它去远足,甚至是骑车出去溜达。它会跟在我后面飞,就像忠诚的狗一样。尽管它认识我、最喜欢我,但如果有人走得比我快得多,特别是别人超过我时,兆客就会抛弃我,去追前面的人。年轻的寒鸦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看到前面有物体远离自己时,就会去追,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兆客一离开我,就发现自己错了,立即改正,很快又飞回我身边。它长大以后,渐渐学会了抑制追逐陌生人的冲动,即便那个人走得非常快。即便如此,我也经常注意到,在看到有人走得很快时,它身体会微微一抖,似乎很想飞过去。
如果看到一只或更多当地常见的戴冠乌鸦在前面飞,兆客要面对更强烈的内心冲突。一看到黑色翅膀拍打着消失在远方,寒鸦就会产生难以抑制的冲动,一定要跟上去,哪怕是吃过几次苦头,它也改不过来。它时常盲目地跟在乌鸦后面猛飞,被带到很远的地方,除非运气好,它一般都会迷失方向。最有趣的是乌鸦降落时寒鸦的反应:一旦黑色的翅膀停止扇动,魔咒也就消失了,兆客此时对乌鸦完全丧失了兴趣!尽管飞行中的乌鸦令兆客心醉神迷,但歇着的乌鸦却丝毫不能引起它的兴趣。只要乌鸦一降落,兆客也就玩够了,瞬间被孤独淹没,开始呼叫我,声音非常奇怪,充满哀怨,好像是走失的小寒鸦在找妈妈。一听到我的回应声,它会特别坚决地朝我飞过来,往往会把乌鸦也带动起来,领着一群鸟飞到我身旁。乌鸦会非常盲目地跟着寒鸦,有几次甚至都快撞到我了才发现我的存在,它们会陷入恐慌,急忙飞走,这群乌鸦的举动也会影响兆客,它再次跟着乌鸦飞走。后来我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尽可能让自己更醒目些,这样乌鸦能够及早发现我,也就不会那么恐慌了。
天生因素与习得因素在一只幼鸟的行为中完美地拼接,就像小石子排列出的马赛克图案那样。但是对于人工喂大的鸟,这种天然的和谐在某种程度上被破坏了。所有的社会行为以及不是遗传决定而是后天学习到的反应,都容易产生不自然的扭曲。换言之,这些行为针对的对象是人,而不是鸟的同类。鲁德亚德·吉卜林笔下的莫格里(Mowgli)因为在狼群长大,会觉得自己是狼,而兆客要是会说话,肯定会称自己是人。只有在看到一对拍打的翅膀时,它才会本能地感觉到一个声音在说“和我们一起飞吧”。只要它在走动,它就会觉得自己是人,但它一旦用到翅膀,它会觉得自己是戴冠乌鸦,因为是乌鸦唤醒了它身上的种群本能。
在吉卜林笔下,莫格里身上的爱被唤醒后,这种强大的力量迫使他离开了自己的狼族兄弟,回到了人类的大家庭。从科学的角度讲,这种诗意的想象是正确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于人类(以及在大多数哺乳动物)性爱的潜在对象其特征是身体内古老的基因决定的,而不是经验上可以识别的符号——很多鸟类也是如此。而被人养大的鸟,如果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一般不知道它们属于哪一类,也就是说,在它最具可塑性的幼年时期,它们和哪种生物待在一起,其社会反应的对象以及性欲的对象,也会是这种动物。因此,被人单独养大的鸟,倾向于把人类而且只是人类,视作繁殖活动中的潜在伴侣。兆客就是这么做的。
人工养育的雄性家雀身上也有这种现象,因此,古罗马时期的放荡贵妇都很喜欢这种鸟。古罗马诗人卡图鲁斯还写下了小诗来歌颂此事。诸如此类联系引起的奇怪错误,实在是太多了。我家现在有只母鹅,本来一窝有6只,但其他几只都得肺病死了。于是它就在鸡群中长大。后来,尽管我们买了一只漂亮的公鹅来陪它,母鹅还是迷上了我家帅气的罗得岛公鸡,爱得神魂颠倒,不停地示爱,还不准公鸡和其他母鸡交配,对公鹅的关注则完全视而不见。另一场悲喜剧的主角,是维也纳休伯伦公园的一只可爱的白孔雀。他也是一窝孔雀的幸存者,其他孔雀都在寒流中死去,饲养员就把它放到了当时(那是一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整个公园中最温暖的地方——爬行动物的房间,里面住着巨大的海龟。后来,这只不幸的鸟只看得上大海龟,再漂亮的雌孔雀,都引不起它的兴趣。这种把性欲对象锁定在一个特别而不自然的对象上的情况,往往很难改变。
兆客成年后,爱上了我家的女仆。女仆结婚后,离开了我们家。几天后,兆客在几公里外的邻村发现了她,于是就搬到她住的地方,只在晚上才回到自己原来的窝。6月中旬,寒鸦的交配季节结束后,兆客又回到我们家。那年春天我又新养了14只小寒鸦,其中一只就被兆客领养了。兆客对待养子的态度和普通寒鸦对待子女的态度是一样的。不论鸟还是兽,其对待子女的行为必定是与生俱来的。以寒鸦而言,如果它对小鸟的反应不是天生的,发自遗传的,那么它初次见到时,肯定不知道该怎样照顾孩子,甚至会把它们撕碎吃掉,就像它见到同等大小的活物时一样处置。
现在,亲爱的读者,我要澄清一个错误观念。我之前也一直有此错觉,直到兆客性成熟时我才意识到,从它向我家女仆示爱的种种动作来看:兆客是只雌鸟!它对待女仆的方式,和正常雌鸟对待其伴侣的方式一模一样。我们往往以为,雌性动物会喜欢男人,而雄性动物会喜欢女人。其实这种“异性相吸”的法则并不存在。在鸟类中,甚至鹦鹉,情况往往相反。还有一只成年的雄性寒鸦也曾爱上我,对待我的方式就像是对待雌性寒鸦那样。它会一个劲儿地引诱我,想让我钻进一个几厘米宽的缝隙里,那是它选好的爱巢,还有一只驯养的雄性家雀也想用类似方式让我钻进我马甲的口袋。这只雄性寒鸦让我不胜其烦,因为它一直想给我喂吃的,那可是它眼中最美味的食品。让人惊讶的是,它竟然能够准确地搞清楚人类的嘴是消化系统的入口,如果我张开嘴,还适时发出一种请求的声音,它就会非常开心。于我而言,这可是一种牺牲自我的义举,因为嚼碎的虫子,和着寒鸦的唾液,味道真是难以忍受。它每隔几分钟就要喂我一次,我可没法配合它!想必你也会理解我的难处。但是,如果我不配合,那就得当心自己的耳朵。要不然,趁我不注意,它会向我的耳道灌满温热的虫浆,直到鼓膜。原来寒鸦在给雌鸟或者孩子喂食时,会用舌头把食物一直塞进对方的咽喉深处。幸好,这只寒鸦总是先试着给我的嘴喂食,若是我不肯张嘴,它才会选择我的耳朵。
就是因为兆客,1927年我在阿尔腾贝格又养了14只小寒鸦。兆客把人当作自己的同类,有一些显著的本能行动和对人的反应,不仅失去生物学目标,而且让我无法理解,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于是我想养一群自由飞翔的驯化寒鸦,研究它们的社会和家庭行为。显然,我没办法再像前一年养兆客那样充当养父,慢慢地训练每一只寒鸦。而且,通过兆客我知道寒鸦的方向感很差,我得想个办法,把这些小鸟限制在一个地方。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事实证明这个方案是完全成功的。就在兆客住的阁楼的小窗户前,我建了一个又长又窄的鸟笼,笼子分两个套间,架在宽度不到一米的石制排水槽上,长度几乎和房子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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