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这群寒鸦在阿尔腾贝格安家,我付出了很大代价:大量的精力、时间、金钱,因为寒鸦会不断破坏我家的屋顶。不过,正如我上文讲到的,我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群寒鸦完全自由,却又绝对忠诚,这是多么美妙的观察对象!在我的“寒鸦时代”,我了解每只寒鸦的面部表情特征。我不用去看脚环颜色,就能认出某一只寒鸦。这个成就倒也不是非同一般。每个牧羊人都认识自己的羊,而我女儿阿格尼丝(Agnes)才5岁时,就可以从我家养的众多灰雁中认出每一只灰雁来。如果我无法分清每一只寒鸦,就没法了解它们社会生活中暗藏的秘密。亲爱的读者,你可知道,要达到这一点,得花多少时间仔细观察它们,要花多少时间和它们密切接触?只有和动物生活在一起,你才能真正地了解它们的生活方式。
动物之间相互认识吗?尽管有很多著名的动物心理学家怀疑这一点,甚至直接否认这一点,但答案是肯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家的任何两只寒鸦,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对方。证据就是它们中间存在等级排序,动物心理学家称之为“啄序”。养家禽的农民都知道,即便是很愚蠢的家禽,它们中间也有严格的等级秩序,每只家禽都敬畏比自己高一级的同类。在经过几次争吵(不一定会打架)后,每只鸟都清楚它要畏惧哪些鸟,哪些鸟要对自己表示尊敬。啄序不仅仅取决于一只鸟的力气,还取决于其勇气、精力,甚至自信心。这种等级制度特别顽固。如果一只动物在与同类的争吵中处于下风,哪怕仅是气势上输了,只要两只动物在同一区域生活,败者就再也不敢轻易在胜者面前放肆。甚至最高等级、最聪明的哺乳动物,也同样如此。我的朋友,已故的图恩·霍恩施泰因(Thun Hohenstain)伯爵曾经养过一只猪尾猴(Nemestrinus Monkey),这只猴子高大魁梧、精力十足,但即便在成年后都从心底里尊敬一只老爪哇猴,这只爪哇猴的块头还不及猪尾猴的一半,只是在猪尾猴小的时候欺压过它。年老的暴君最终会被推翻,这是件极具戏剧色彩的事,而且往往是一场悲剧,尤其在狼群或雪橇犬群中。杰克·伦敦写过一些以北极为背景的小说,里面生动地描述了类似的情景。
寒鸦群的等级斗争,有一个方面和家禽很不相同。在家禽的等级斗争中,不幸沦为低等级的灰姑娘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在社会化程度并不高的动物的人为群居中,比如家禽养殖场或养鸣禽的笼子里,高等级的鸟往往会任意欺凌低等级的鸟,等级越低,遭到其他鸟的欺凌就越狠。这种虐待往往让那可怜的家伙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一直吃不饱肚子,如果主人不干预,受害者可能会消瘦而死。不过,在寒鸦群中,情况却相反:高等级的寒鸦,特别是鸟王,不会欺负比自己等级低很多的寒鸦。而对待等级仅次于自己的寒鸦时才会脾气暴躁。这一点特别适用于鸟王和觊觎王位的寒鸦,即老大和老二。普通的观察者很难理解这种行为:一只寒鸦正在公用的食物盘旁边进食,这时第二只寒鸦缓慢走了过来,带着一副自炫的表情,昂首挺胸,前一只鸟稍稍让了让,仍未停止进食。现在,又来了第三只鸟,态度要谦逊得多。可是,让人惊讶的是,第一只鸟见状飞走了,而第二只鸟则摆出威胁的姿势,背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开始攻击第三只鸟,把它赶走。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最后来的这只鸟的等级介于之前两只鸟之间,比第一只鸟高得多,就把第一只吓飞了,可是又比第二只的等级稍稍低一些,于是激起了第二只鸟的愤怒。对于等级很低的寒鸦,等级很高的寒鸦总是一副屈尊俯就的态度,觉得前者不过是脚底的灰尘不屑与争。所以前者的自炫行为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只有在等级接近的鸟过来时,居于高级的鸟才会采取威胁姿态,但也不会真正动武。
高级寒鸦对低级寒鸦的敌视程度,与低级寒鸦所在的等级成正比。有趣的是,这种本质上很简单的行为,却能够使各等级间寒鸦的争斗趋于平衡。愤怒的姿态和攻击行为也会刺激毫不相干的寒鸦。在拥挤的电车上,当我听到两个人对骂时,我就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要给两人一人一记耳光。高级寒鸦显然也有这种心理,只是它们可不怕大煞风景,于是只要两只下属鸟争吵过于白热,高级寒鸦就会积极干预。仲裁者总是对争端方中的强者采取强硬态度。这么一来,高级寒鸦,特别是鸟王自己,经常按照骑士原则办事——只要争斗不平等,它总是站在弱者一边儿。因为寒鸦间的争斗主要是围绕筑巢地点展开的(在其他情况下,弱者几乎都会乖乖地让步),强者的做法有助于保护鸟群中弱者的住所。
一旦居住地各个成员的社会等级确定了,寒鸦们就会尽力维持这种等级秩序。而母鸡、狗或猴子都没这么保守,我从未发现在没有外力干预情况下这种秩序会因为低等级寒鸦的不满而重新洗牌。我的寒鸦群中,我亲眼看到的王位更迭只有一次。当时的鸟王是金绿。篡位者是一位归来的流浪鸟,这只寒鸦离开鸟群太久了,原来对鸟王的深深崇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它归来后第一次遇见鸟王,就把鸟王打败了。这件事发生在1931年的秋天,征服者的名字叫“双铝”,这个奇怪的名字源自它脚上两只铝白色的环。它整个夏天都在外面,秋天时才回来。经过旅行的锻炼,它意志坚定、雄心勃勃,一举制服了先前的君王。胜利来之不易,原因有二:首先,双铝还没有结婚,孤身奋战,直面鸟王和鸟后的反击;其次,双铝才一岁半,而鸟王金绿和他的妻子属于最早的14只寒鸦,我从1927年就开始养的那一拨。
我是因为一个很不寻常的机会,才发现了这次革命。有一天,我突然惊讶地发现,一只又小又瘦、等级很低的雌鸟竟然靠近正在进食的金绿。似乎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帮助,它展示着自炫的姿态,而强大的金绿毫不反抗,默默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这时,我才注意到刚刚回来的英雄双铝,它已经篡取了金绿的王位。最初,我认为刚刚被废黜的金绿吃了败仗,所以鸟群的其他成员才可以欺侮它,包括刚才提到的那只雌鸟。但我的想法错了:金绿只是被双铝征服了,它降为老二。但是双铝爱上了刚才说的那只雌鸟,没过两天,就公开和它“订婚”了!因为在寒鸦的婚姻中,寒鸦夫妻会相互支持,勇敢地并肩作战,夫妻之间也不存在啄序,所以当他们与鸟群的其他成员发生争吵时,它们两个自动处于同等地位,这样一来,妻子的身份必然会被提高到和丈夫一个等级。但反过来不行,雄鸟不可以娶比自己地位高的雌鸟,这是寒鸦中不可逾越的一条禁律。这件事的惊人之处并不是妻子的地位提升了,而是这条消息传播的速度之快。此前,鸟群中八成的寒鸦都会欺负这只小雌鸟,可是,从今天起,它成了“第一夫人”,今后再不会忍受其他寒鸦的白眼。更有趣的是,地位得到提升的寒鸦自己也知道身份变了。动物在遭遇不幸的经历后,往往会胆小怕事,要想让它明白今后不会再有危险了,并勇敢地面对这一现实,还是很不容易的。在池塘里,身居王位的天鹅会独霸一片水域,除了妻子,谁都不得入内。如果你制服了这只暴君天鹅并在其下属面前将他带走,你可能以为,其他天鹅会长舒一口气,立即跳入久违的池塘中开心地嬉水。但这并不会发生。要过很多天,这些被欺压惯了的下属才能鼓起勇气沿着池塘边游一会儿,经过更长时间,才有天鹅敢游到池水中间。
但是刚才说的那只小雌鸟在48小时内就明白了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事情。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它开始充分利用自己的新地位了。面对低等级的寒鸦,高等级的寒鸦通常会展现出一种高贵和宽容,可这只小雌鸟完全没有这种品质。它会利用每一次机会去羞辱之前比它地位高的寒鸦。面对下级,高等级的寒鸦往往会摆出一副尊贵的姿态,而小雌鸟不只是这样,它会主动发起恶意的攻击。简而言之,它的行为非常粗鲁。
你认为我把动物人格化了?其实你不了解,我们常说的“人性弱点”,几乎都是人类出现之前就存在的,这些缺点是我们和高等动物之间的共同点。相信我,我并不是错误地把人类的特点赋予了动物。相反,我是在向你证明,时至今日,人身上仍然存留着大量动物的遗传特性。
刚才我讲到,一只年轻的雄性寒鸦爱上了一只雌性寒鸦。这并不是给动物注入了人性,相反,这表明人身上还有动物的本能。如果你不认同我的观点,觉得爱情并不是一种古老的本能力量,我只能推断你还没学会让自己成为激情的俘虏。
“坠入爱河”这个说法很奇怪,这一比喻用一种剧烈的现实感来形容一个心灵历程——一个可以听见的坠落,你恋爱了。没有更巧妙的表述了。这方面,很多高等鸟类和哺乳动物的行为和人类完全一样。即便在寒鸦中间,“大爱”往往也是突然降临,也就一两天时间,而且和人类一样,往往是一见钟情。马洛(Marlowe)曾写道:
虽然无人知道缘由,但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之所见,被眼镜所责备。
两人都算计,爱情定难觅;
哪对有情人,不是一见钟情?
在野雁和寒鸦的生活中,“一见钟情”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一点让观察者印象深刻。我见过好几个初次见面就萌生爱意并签订婚约的例子。人们会觉得两性天天在一起才会容易产生感情,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还会产生负面影响。有时候,多年相知并未成为眷属,小别重逢后反而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就野雁而言,我多次观察到,当两只关系密切的灰雁分开一段时间又重逢时,缔结了婚约。其实我自己也受到了这种典型现象的影响——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很多读者,特别是受过心理学教育的,在看到“婚约”这个词时,会惊讶地睁大眼睛。人们总是把动物视为“禽兽”,觉得动物的爱与婚姻更多地为感官冲动所左右。这种流行的观念是错误的,有些动物的生活中,爱情和婚姻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有为数不多的几种鸟会长期维持婚姻状态,研究者已经对它们的婚姻生活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研究。结果表明,双方在订立婚约之后,过很长时间才会进行身体上的结合。有些鸟类结一次婚只养育一窝小鸟,小型鸣禽、苍鹭等都是如此。这些鸟的订婚时间必然会比较短。但是,对于维持婚姻终身制的鸟类,几乎所有的鸟都会在“结婚”之前很久就“订婚”。订婚时间最长的小鸟是山雀(Beared Tit)。我的朋友,奥特·克尼格和莉莉·克尼格对山雀进行了多年的观察研究,并写了一本非常有趣的书。这些生灵在两个半月大的时候就会订婚,那时它们连幼羽都还未换过呢。也就是说,再过9个月它们才会性成熟,并进行第一次交配。在行家看来,这是件奇特的事。这独特的自我展示仪式,尤其是公鸟的求爱,是为了展示自己成熟漂亮的羽毛细节,特别是它黑色的络腮胡子和漆黑的尾部基羽。这个小家伙又炫耀胡子,又展示尾羽,即便尾羽的颜色要到两个月以后才能充分显现。当然,雄鸟并不“知道”它自己的模样,这些与生俱来的动作只是为了展示成年后的羽毛。在水面觅食的鸭子会在秋天订立婚约,其情形又不一样。当时公鸭也和山雀一样没有生殖能力,但身上已经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到来年早春交配季节它们才会换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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