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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用原始意象筑起的精神家园

儒家文化对楚辞的接纳是在政治、伦理层面进行的,或者说他们是将楚辞作为一部儒家经传来解读的,而事实上,他们也确曾给《离骚》等篇目冠上“经”的名号。但楚辞终究是诗,它是一个在理性世界迷失了故园的诗人自我拯救的产物,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会意识到它作为诗歌的价值并会从中找到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因为楚辞是一座用原始意象或说是原型所筑起的人类的精神家园,它以其温暖而宽敞的空间,收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精神浪子。这,正是楚辞对人类精神世界,对中国文学史最久远而深沉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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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化人类学和宗教心理学的成果表明,宗教在它产生的初期,就是人类精神的避难所。英国文化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这样说道:“宗教解救了人类,使人类不投降于死亡与毁灭。”他认为,宗教的根本在于情感,而不是某种哲学,他说:“有灵观底核心,实在是根据人性所有的根深蒂固的情感这个事实的,实在是根据生亡欲求的。”(注:[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33页,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很多宗教心理学家和美学家都赞同这一观点。而瑞士分析心理学家荣格更看重神话,他所揭示的原始意象(原型)理论,即以神话为其本质,“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也就是说,神话是古人的精神生活的结晶,在人类精神生活史上起着无与伦比的作用。他认为,这些原始意象是在原始人茫然无助的特殊情境下产生的,而一经产生,“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的长夜。”(注:[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121~122页,北京,三联书店,1987。)这种力量帮助人类度过了苦难的童年,并且还一直在帮助着我们现代人。实际上,在屈原时代,宗教祭祀总是和神话牢固地缠结在一起,祭祀仪式和神话互相影响和嬗变,有时我们很难分清它们的界限。


如上所说,原始宗教祭祀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抒发感情、宣泄各种过激情绪,祭祀歌舞在这里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人们正是在一片狂欢的气氛中,充分发泄了自己的感情,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来达到对现实苦难世界的超越,使人们获得暂时的解脱的。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在他的名著《悲剧的诞生》一书中谈到原始的酒神庆典时说:


……在这惊骇之外,如果我们再补充上个体化原则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我们就瞥见了酒神的本质,把它比拟为醉乃是最贴切的。或者由于所有原始人群和民族颂诗里都说到的那种麻醉饮料的威力,或者在春日熠熠照临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酒神的激情就苏醒了,随着这激情的高涨,主观逐渐化入浑然忘我之境。(注:李醒生主编:《十九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德国卷》,551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说的就是人的个体消融在民族或集体之中,从而得到升华,达到对日常生活的超越,而激情在这之间起着最为重要的作用。这是原始宗教祭祀的重要文化功能。试想,倘若没有宗教祭祀这一精神避难所,原始初民那脆弱的心灵如何能承受得了那无援的“漫漫长夜”?如此说来,原始宗教及其歌舞对初民来说,是须臾不可分离的。可它与我们当代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荣格等心理学家认为,那些原始的感受,随着文化积淀在文明人的无意识之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重新面临那种在漫长的时间中曾经帮助我们建立起原始意象的特殊情境,那种情形就会发生。”(注:[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121页。)那种原始的激情就会复苏,人们就会重温人类童年时的温馨的梦,这就是他的原型理论。


显然,屈原是熟悉祭祀文化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屈原在《离骚》中模拟原始祭歌,就是顺理成章,很容易理解的了。


屈原的美政理想破灭了,人也被放逐了,失败的阴影笼罩着他,他对自己的委屈不能释怀,然而,这个理性的世界又不能给他一个答案,他不能不产生绝望的情绪。世界对他忽然变得如此陌生,他的精神面临着崩溃,“性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这无比巨大的悲愤,将他推上了感情的悬崖,无法消解的激情,如汩汩洪流冲垮了一切理智的堤坝,这时,屈原无可选择,只有原始宗教这只仁慈的大手,才能给他以温馨的庇护。当他呼唤着神灵,用香草把自己装扮起来的时候,他就推开了一扇尘封未久的大门,温馨的阳光再一次拥抱迷失在理性世界的赤子。在这个光明的世界中,屈原浑身芳香,高洁纯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个污浊的世界,“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他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充满自信,可见这个虚幻的世界给了他多么坚强的精神支柱,同时又给龌龊的现实世界提供了一面多么明亮的镜子,它对升华屈原的批判精神起着重要的作用。


借助巫术祭祀仪式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借助仪式顺序来结构自己的诗歌,也与屈原本人对原始文化的突然跌入有关。屈原本是个具有相当理性精神的贵族官员,“出则应对诸侯,入则与王图议国事”,拥有相当高的中原文化修养。当他因为宫廷斗争的失败而被放逐到荒蛮之地的时候,他除了体会到生存的艰难和孤独外,还感到精神文化的陌生和无依,从而体会到一种文化失落的悲哀。在刹那间经历巨大的文化落差,在他心中激活了原始宗教原型。失落了则要探寻,而探寻首先是作家心理上的。蔡斯在《麦维尔研究》一文中发掘了一对重要的神话原型:堕落和探寻。他指出麦维尔的一系列神话般的创造是一种象征性的寻求父亲的努力,这个父亲实际上是美国人的文化理想,因为美国也经历了一次文化断裂:它从欧洲古老的文化中被分离出来,弃置在美洲的荒原之上。于是,《旧约》中以实玛利被父亲赶出家园的神话就得到了复活。(注:参见叶舒宪:《探索非理性的世界》,190~191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那么,屈原在被孜孜以求的政治理想所抛弃,又被精心掌握的理性文化所抛弃后,他感受到的现实和文化的双重堕落必然会激起他探寻的热情。在《离骚》中,不断出现的上天入地、求女飞升的情节,就透露出了作者内心的紧张和压力,我们能看出作者有一种迷失的感受,并有一种力图从这种迷失中挣扎出来、一种对目标寻找的努力。索祭仪式原型满足了作者的这种努力,使得作者的愿望得以在心理上实现,正如弗赖伊说的那样:“然而正是打乱诗人及其环境之间联系的更高明的尝试,才产生出兰波式的‘精神启示’、乔伊斯的‘孤独中神明显灵’以及波德莱尔将自然界视作神谕源泉的见解。”(注:[美]诺思罗普·弗赖伊:《文学的原型》,见[美]约翰·维克雷编:《神话与文学》。)相比较而言,也许屈原的“求索”更为典型,更有说服力。这是因为屈原离原始文化未远,再加上他的带有巫性的职事强化了对这种原始文化的记忆和感受,那一条由原型意象组成的生命之河虽被理性的枝蔓遮蔽,但那汹涌的浪涛声依然清晰可闻,所以屈原能轻易地投身于这股巨流之中。这样将眼前这分崩离析、毫无秩序的精神世界包容在人类情绪之中,它才会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它才是一个可以被接受的现实。


在原始宗教祭歌中,屈原再次体验到了他在现实世界的感受--生别死离的悲哀。本书前章对此已有过分析,那么,宗教祭歌反复咏唱这种感受,又有什么样的心理意义呢?


这种生别死离的悲剧感情,作为人类最深厚的感情,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使先民在充满着神秘、恐怖的生活中,得到暂时的发泄、松弛,它对屈原所起的抚慰作用也是一样的。除了离别的忧愁,还有两种附带的情感体验也时时困扰着屈原:一是时间紧迫感,一是孤独感。这是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中引发出来的。这两种感受在巫术祭祀中也能找到。如《九歌》,“老冉冉兮既极,不寝近兮愈疏”(《大司命》),“倏而来兮忽而逝”(《少司命》)等等,几乎每一次艰难的人神交接都给人带来人生恨短的感觉。正是以这个时间意识为根据,屈原才能“令羲和弭节”,“勿迫崦嵫”,想从时间的困扰中挣脱出来。巫术祭歌所能给予屈原的正是这个。至于孤独感,它是祭歌的又一重主题,二湘和《山鬼》诗中千呼万唤不出来,孤苦之音,十分悲怆感人;《河伯》虽有短暂的相会,但“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大的寂寞。这种原始感情和屈原自身体验的结合,就是《离骚》中第三段的神游求女。“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何其孤独!“怀朕情而不发”一句,把屈原的悲哀和湘神、山鬼的悲哀融在一起,它借助原始宗教的魅力,尽情地宣泄。


《离骚》中一切的感情都带上了宗教的意味,屈原的个人情感全都融入一个更深广的集体感情之中,就好像歌唱家的声音融入一个巨大的乐队的伴奏的乐声中一样,它具有了更大的感染力,这就是原始意象的作用。对屈原本人来说,他在把自己的情感通过模拟巫术祭祀而融入一个集体情感之中时,就像滴水融入大海一样,个体的感觉突然消失,只有那个文化群体存在。巫术祭祀作为一种文化原型,就这样帮助屈原渡过这一个情感的难关,它像一个慈祥的老祖母,突然出现在迷路的孩子面前。


古往今来,《离骚》中奇特的幻象征服了多少读者,又有多少诗人沿着屈原的足迹,一砖一瓦垒起了一个香草美人的大厦借以庇身。但这仅仅是像一些学者论断的那样,是比喻贴切的缘故吗?不,不是。比喻仅是形式上的东西,它不可能左右一代代文人的心理取舍。事实上,《离骚》极为精确地概括了比理性精神更为遥远的文化传统,它是人类童年的巨大的精神支柱。所以,每当人们在现实中遭到挫折,在精神上感到困惑,在理性中找不到出路时,就难免要重温童年时的梦幻。作为一个诗人,他不仅要解脱自己,还要给别的迷路者以路标。而“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同时在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注:[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122页。)。这就是《离骚》在千载以下还能引起如此巨大共鸣的原因。《离骚》正是以文学形象捕捉并固定了这些原始意象,它曾安慰过屈原,也哺育过历代失意的文人士子,它使香草美人这一深沉的主题成为一条绵延不绝的文学传统,它像不竭的河流,至今还在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