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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绝后的遗书


在东京居住的地方吗?好像住过很多地方。光我记得的,就曾经依次搬到驹泽、金杉、小梅、三本木,最后则是从麻布的笄町搬到了这里。我们两个人总是租住在二楼、仓库或别院之类的地方。家母在租房里制作各种刺绣的手工艺品,完成几个之后,就背着我把手工艺品拿到日本桥传马町的近江屋。每次那家店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板娘都一定会给我糕饼糖果。即使到今天,我都还记得那家店和老板娘的样子。


家母当时制作的手工艺品种类?这个我就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有神像的垂帘、衬领、小方绸巾、和服的衣摆图案、披肩的刺绣家徽等等。至于怎么缝的,能卖多少钱……当时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不过唯有一件事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就是从东京搬来这里的时候,家母送给近江屋老板娘的一件小方绸巾的图案。那是在一块薄得几近透明的绢上,绣着满满一面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菊花,非常非常漂亮,每天只能完成大约手指头大小的一点点。完成后送过去,我拿着它递给老板娘时,老板娘吓了一大跳,大声把家人们叫出来,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啧啧称奇。后来我问过才知道,那是正宗的“溃缝”,是如今已经失传的古老刺绣方法。之后老板娘的丈夫似乎曾经拿钱给家母,但家母致谢后婉拒了,只收下了糕饼糖果就回家了。当时家母和老板娘站在门口哭了许久,让我觉得困惑不已。


从东京搬来这里,是因为家母曾找人占卜。我听她说过:“狸穴〔17〕的师父真准。”十有八九是听从了那位师父的建议吧。师父说:“只要你们母子留在东京就会不幸。一定是受到了某种诅咒,因此为了躲开这种厄运,最好回故乡。卦面显示,今年若要出门,西方最佳。你是三碧木星〔18〕,与菅原道真〔19〕 、市川左团次〔20〕等人的本命星相同,所以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之间乃是最多灾多难的关键时期。你所寻找之人是七赤金星,与三碧木星相克,若不尽早放弃,后果不堪设想。这是相克中最甚的一种,以致于哪怕是彼此的物品一旦放置较近,都有可能互相造成伤害。因此万万不可将对方的东西留在身边。这样一来等过了四十岁运势将转平,而过了四十五岁就会有鸿运降临。”所以我就在八岁那年搬来这里。家母经常笑着对补习班的学生说:“真的是这样呢!我和天神什么的属于同一本命星,所以才会喜欢文学和艺术吧。”这句话不知听过多少遍,我都能背出来了。不过,关于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对我一人说起过,并且严禁我说出去……


家母搬来这里不久,就租了这间房子设立补习班。学生一般有二十个人左右,因此分为白天和晚上两组,在楼下前厅的八张榻榻米房间上课。家母常因为看到有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们前来学习而高兴不已。不过家母性子比较急,时常训斥学生。另外,有时也会有无赖和不良少年模样的人来骚扰学生,或向家母勒索金钱,但都被她一个人狠狠骂一顿后赶走了……因此,进过这间房子的男人就只有房东老爷爷和我中学时代的班主任鸭打老师,还有电灯修理工了。另外,从来没人寄信给家母,家母也似乎从未寄过信。连交情很不错的近江屋老板娘也没有联系,仿佛很怕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其中的缘故她虽然并未告诉过我,不过我猜很可能是因为太相信狸穴那位占卜师父的话,以为有人企图伤害自己吧。毕竟家母虽不迷信,却似乎唯独非常相信狸穴那位师父……


但坦白说,我其实并不喜欢这里。我想是因为从东京来这里的途中,身体不太舒服,在火车上晕车晕得一塌糊涂,结果变得非常讨厌那种煤炭的味道。但搬来这里后,却到处都是矿坑,从早到晚都不得不闻着那种臭味的缘故吧。然而家母很高兴地说,难得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所以我也没办法只有忍受,不久竟也慢慢习惯起来,搭火车也不再晕车,只是对恶劣空气和煤炭臭味这些还是十分厌恶。而入学后,同学们说话什么腔调都有,既粗鲁又难懂,令我非常苦恼,毕竟这里几乎聚集着来自全日本各地的孩子……


另外,或许是因为我从小时就常搬家,所以朋友很少。搬来这里后,在学校还是很难交到朋友。就这样一进入中学四年级,我就埋头学习,考上了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入学后发现那边的空气非常干净,景色也十分优美,因此内心高兴不已……是的,我会那么早就参加考试,一方面是有讨厌这里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希望能早些大学毕业。当时我迫切地想,如此一来,就能早些让家母如约告诉我有关家父的事情了。但这件事我并没有跟家母说起过,也没什么原因……就这样,到我刚进入文科二年级时……(脸红,暗暗流泪)


但很奇怪的是,即使我考试成绩很好,家母也从未显得很高兴过。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对于我努力学习取得了好成绩,她从来没说过一句称赞的话,似乎相当不喜欢我的成绩被公布,或姓名被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由于我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因此当依照校规必须公布成绩时,家母曾带着我去找班主任,拜托他“请尽量贴在不显眼的角落”。班主任夸家母是个高尚的人。实际上,家母并非高尚,而是真的讨厌这种事。考进高等学校时,她也很担心我的姓名会刊登在福冈的报纸上。于是我就对她说:“那我索性去考个东北地方或再远一些地方的私立专科学校之类的吧,考上了就一起搬去那里。这样福冈的报纸应该就不会刊登了吧。”她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必须读大学,再说我也舍不得这么多补习的学生。”所以我最终决定去福冈的六本松高等学校。但家母还是常警告我“福冈有太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不要随便离开宿舍”或“万一路上有陌生人向你搭讪,不要随便回答”之类。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那位狸穴师父的话很准,让家母相信有人企图伤害自己,才会想方设法尽量隐藏我们居住的地点吧。


上学期我住在宿舍,但从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家。假期也一直待在家里,每天早起帮家母做做事,晚上九点或十点就去睡觉。家母个性很坚强,就算这里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时候也依然独自睡在这个房间。她常说:“早上八点左右学生就会陆续过来,一直到深夜十一点左右都没时间休息,所以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寂寞。你学习很忙的话,不必勉强回家。”


直到那时为止都没发生过奇怪的事情。只是,大概在去年夏天,家母曾经拿着一张用来包刺绣材料的美国报纸来问我:“这个人叫什么?”我看过那篇报道后,告诉她是电影演员朗查尼所扮演的丑角。家母很无趣地说了句“喔,原来如此”,就下楼回房了。当时,我想到家父也许是那样的相貌而且人在国外,所以清楚地记下了那张照片的所有细节。那个人的脸乍一看像只大蚕,所以我悄悄下楼,走到六张榻榻米房间里家母的梳妆台前,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脸,却一点也不像(脸红)。


那天晚上并没发生什么怪事。我和平常一样九点左右上床去了,不知道家母是什么时候就寝的。如果也和往常一样,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


还有,有件事我没有告诉警方。那天晚上我曾在半夜醒过一次。至今为止很少有过这种情形,所以我怕说出来反而遭人怀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似乎听到“咕咚”一声很大的响动,所以才忽然醒了过来。当时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转亮睡前放在枕边的这盏灯,看了看压在尚未读完的书下的手表,是凌晨一点五分。随后我打算去方便就起了身,无意中看了一眼面朝这边睡得正熟的家母,发现她嘴巴微张,两颊通红,额头像瓷器一般苍白透明,看起来模样极其年轻,简直不可思议,看起来年纪和来家里上课的稍微年长的学生相差无几。接着我下楼上过洗手间后,打开六张和八张榻榻米房间的灯看了看,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我当时疑惑了一会儿,先前听到的那个响声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觉得也许是我的错觉,就又回到二楼。一看,家母的脸已转向另一侧,棉被拉到脸上,只能见到头顶插着梳子的发髻。于是我很快就关灯睡了过去,后来就再也没有看过家母的脸。


接下来的事我在警察局都告诉过医生(W氏)了,我一直在做奇怪的梦。那天晚上实在很奇怪,我一向很少做梦的。不,倒没有梦见自己杀人,而是火车驶离轨道,发出隆隆声对我紧追不舍;巨大的黑牛伸出紫色的长舌头直直地瞪着我;太阳在蓝天的正中央不停地喷着漆黑的煤烟;富士山顶峰裂成两半,鲜红的血如洪水般喷涌而出,翻滚着巨浪朝我袭来。我怕的要死,但不知为何双脚却无法动弹,拼命想逃也逃不掉。不久,我似乎听到房东的鸡棚传来两三声鸡叫。然而那些可怕的梦境却依然接踵而来且异常清晰,我一直没办法醒过来,在经过一番拼命的痛苦挣扎后才总算睁开了眼睛。


当时,这扇窗已经亮起来了,我松了口气打算起床,头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同时嘴里还有一股怪异的臭味,胸口直泛恶心。我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再次躺下。当时本想再小睡片刻,谁知道这次竟然一个梦都没做,睡得很沉,而且汗流浃背。


就这样没多久,我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人拉了起来,右手被紧紧按住,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我睡得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便甩开对方的手想逃开。这时又有一个人过来,抓住我的左手,不停地把我拉向楼梯口。这下我终于清醒,回头一看,一位身穿西装的人和一位腰上的刀拖到地面的巡警蹲在家母枕畔,看起来正在调查着什么。


看到这种景象,我一面被两个男人拉着走,一面半梦半醒地想道,家母一定是罹患了霍乱一类的重疾,而我也被传染了,所以身体才会如此不舒服。当时被拉着走的痛苦,我至今也忘不了!我全身无力,简直快熔化掉了,骨头也几乎要散架,每下一阶楼梯,眼前就一片黑暗,脑袋里仿佛有水在不断摇晃,晃得我非常痛。我停下脚步想缓解一下疼痛,可是一只手却突然被往下一拉,结果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途中我不经意地抬起头,只见楼梯对面上方的扶手上垂挂着用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带系成的圆环。


但是,当时我连思考为什么衣带会挂在那里的力气都没有,何况旁边的男人又使劲戳我,痛得我头昏眼花,只好跟着来到后门,穿上家母平日穿的红带木屐,走出后巷。那时,我才想到家母莫非已经死了,于是吃了一惊,停住脚步看了看左右,发现抓住我双手的男人很面熟,是本地警局的刑事和巡警。他们凶狠地瞪着我,同时一个劲向前拖我,因此我连询问的机会也没有。


马路上是刺眼的阳光,家门前挤满了人群。我一走出来,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站在附近的人急忙后退。一看到那些人泛着黄光的脸,我再次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同时脑袋里嗡嗡作痛,很想吐。我想伸手按住额头,可是因为双手被抓住,无法动弹。此时我才想到家母恐怕并非死于疾病,而是被人杀害,如今警方怀疑我是凶手。于是我乖乖地任凭警察拉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