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的脑筋一定出了毛病,竟然没有一丝悲哀或恐惧。只是我全身都是汗水,身上又只穿一件背后和腰部完全湿透的睡觉时穿的白色浴衣,浑身冷得直发抖,加上觉得照射在头顶的阳光有些糊味,令人喘不过气,我几乎快晕倒,嘴里一股腥味,忍不住想呕吐,只好不时睁眼看着闪闪发亮的地面,吐出些唾液再往前走。接下来,我发现果然不是去找医生而是走向警察局,于是突然开始心跳加速。不过在爬上警察局入口阶梯的过程中,我又完全冷静了下来。这时我的心情仿佛正在阅读描写以自己为主角的侦探小说,又好像正在做梦,只是凝视着脏兮兮的地板。忽然,背后传来很大的声音,我惊讶地回头,发现是带我前来的警察的吼声,他正在制止跟在后面的一大群人进入警察局。人群中似乎有我熟识的人,但是我记不起来是谁。
之后,我被带入里面的小房间,坐在木质的凳子上,接受巡警部长和警察们的各种讯问。可是我头痛欲裂,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唯独记得被人说了好多遍“你在说谎”,而我也坚持说“不,我没说谎”。
没多久,本镇无人不识、外号“鳄鱼探长”的谷探长进来了。他一开口就对我说:“令堂被人杀害了。”当时我忽然哽咽起来,一面克制着自己的失声恸哭,一面不停拭泪。谷探长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同时丢了某样东西在我面前的脏木桌上。那是家母就寝时总是放在床头的便服束带,上面的紫系绳上系着铁制茄子。那已经很旧了,听说家母自从离开故乡时就一直系着它。可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拿这个给我看,所以低下了头。这时谷探长如雷鸣般怒吼道:“你就是用这个勒死令堂的吧?!”这实在太过分了,我不由怒火上涌,情不自禁站起身瞪着谷探长。这时我又开始头痛欲裂,恶心想吐,就用双手撑住桌面,忍住身体的不停颤抖,但却怎么也忍不住因为感到委屈而不停流出的泪水。
谷探长后来又说了很多话来斥责我。听说本地矿坑中的无赖们都很怕这位探长,称他为“魔鬼”或“鳄鱼”,但我没做任何坏事,所以只是默默地听他说。据说今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和平常一样,有两三个补习的学生前来上课,却见到前后门一反常态地紧闭着,就叫来了住在后面的房东。房东爷爷从后门的门缝大声呼叫,可是却怎么也叫不醒人。不久,在微暗的光线中,他看到通往后门的楼梯口悬着两条白皙的腿,房东爷爷立刻脸色铁青,跑来警察局通报。之后警方人员赶到,首先看到原本顶住后门的木棒倒在了地上。正想上二楼时,发现家母穿着一件睡袍,把细腰带绑在楼梯扶手上,套上脖子自缢了。我则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呈大字型躺着沉睡,一半身体已经睡出床外了。但是在调查家母的尸体时,发现脖子周围的勒痕与细腰带不一致,被褥也凌乱不堪,由此看来一定是遭人勒杀之后再伪装成自缢。另外,家中并无失窃的迹象,也无外人潜入的痕迹,因此只有我最可疑。
不仅如此,探长还说,家母在被褥里被勒杀的过程中非常痛苦,勒痕甚至有两至三层,因此睡在一旁的我不可能不醒来。而且我比平时多睡了三个小时以上的懒觉又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勒杀家母之后想隐瞒事实而假寐,结果却真的睡了过去。我是另有喜欢的女人,还是前来补习的女学生中有我喜欢的女孩,因此和家母吵架?又或者是向家母逼要零用钱?每个月零用钱多少?家母是否是我的亲生母亲?是不是让情妇假装成了母亲?就这样,探长问了我一大堆过分的问题,要我把一切都坦白……但我听着听着,只觉得整颗脑袋都麻痹了,只好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想着人类是否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杀人之类的问题。这时,谷探长丢下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将我送进了拘留室。
之后的一整天和那天晚上我没有吃任何东西,睡睡醒醒的,第二天的早餐也因为头痛动都没动一下。可后来实在太饿了,吃午餐时甚至觉得那简直是人间美味,连头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到了傍晚,一位女性前来探视,我大吃一惊,因为她与家母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也就是这位大姨,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大姨也和医生(W氏)问了我同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梦?”但当时我实在回想不起来,只好回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剂迷昏的事……
翌日,医生(W氏)来过,中学时代的班主任鸭打老师也来看我。又过了一天,法院的人也来了,很和善地问我各种事情。听说自己好像有可能获释,我便非常想去看看家母如何了。结果前天回家一看,家母的遗体已经火化了,我很失望。因为家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我再也见不到家母的容颜了。不过,大姨说明天要带我回她在侄之浜的家,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大概也不会很寂寞吧。
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学,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阅读外国小说,尤其是爱伦·坡〔21〕 、史蒂文森〔22〕和霍桑〔23〕的作品。虽然大家都说那些是陈腔滥调……我甚至打算等进入大学后研究精神病学。其实我希望念文科,研究各国语言,然后和家母一起寻找家父的行踪。但是关于家父的事,家母没告诉我多少就去世了,所以我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还没考虑过今后的志向,我并不讨厌国语和汉文,不过中学毕业后就未曾打算刻意学习。第二喜欢的是历史和博物,而对地理、物理和数学没什么兴趣。最不擅长的是唱歌,不过却非常喜欢听歌,听到好听的西洋音乐,就觉得如同是在欣赏名画一般。还有家母心情好的时候常和学生们一起唱些民谣之类,我觉得也还不错(脸红)。
至今为止我从来没生过病,家母好像也从未卧床过。
待会儿我要去曾经到警察局探望过我的鸭打老师家,向他致谢。
◆第二参考:吴一郎的大姨八代子的谈话
▲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吴一郎外出后——
——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梦。一郎绝对是舍妹的儿子。他的五官轮廓酷似他母亲,连声音都和家父一模一样。
我们家世代在侄之滨务农,至于是否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我就不清楚了。我们姐妹的母亲早逝,父亲也在我十九岁那年的正月辞世,因此家里只剩下我和这位妹妹(回头看了看牌位)千世子了。那年岁暮,我招赘先夫源吉后不久,妹妹留下一封信说“我要去东京学习绘画和刺绣,打算一辈子过单身生活,请不要管我”,然后就离家出走了。那是在明治四十年正月间。后来据说有人在福冈见过妹妹,但详细情形却不清楚。我想可能她真的很喜欢绘画和刺绣吧。诚如一郎所说,舍妹是好胜心极强的女孩,十七岁那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于县立女校。只要她一开始做某件事,便会深陷其中,经常通宵达旦地阅读小说或画画。尤其是刺绣,她从小学就喜欢,甚至天黑以后,她仍会走到回廊上,用零碎的木棉线在图画纸上缝制从寺院纸门上描下来的图案。因此我想,她是见到我招赘之后,才决定离家专心学习刺绣。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就是我们今生的永别了。因为她讨厌田里的力气活,所以我经常留她独自在家,不过我家门前就是闹市,而且家中也有很多人进出,因此我想她也应该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离家出走。
后来仅有一次得到舍妹的消息,是村公所来的通知,说她于明治四十年岁暮在东京附近一个叫驹泽村的地方产下一子,取名一郎。当时我也立刻拜托警方协寻,但据查她申报出生地址的房屋很久以前就出租了,而且我为了确认而寄出的信也被退回,因此我沮丧不已。此后就一直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妹妹如何取得一郎读小学的户籍字据之类。就这样,在二十三岁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后不久,我生下独生女真代子,从此母女两人相依为命。
在报纸上看到这次事件的消息时,我如坠梦中,急忙赶到警察局,接受了警方的各种调查,不过我的回答都和刚才所说的相同。
第一次见到一郎时,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当时曾问他有没有做梦,是因为我曾经看过给我们那边的年轻人提供的材料,上面写了关于梦游症的事。我想起那位年轻人还笑着说过:“我们都不太了解,听说在西洋那边,若是罹患梦游症,发作时所做的事不构成犯罪,我看我也来假装梦游症发作做点坏事吧。”所以心想一郎会不会也是这样,所以才试着问问他。我也知道这样实在是越俎代庖,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救一郎(脸红)……全靠医生您的帮忙,让一郎恢复清白之身,也亏您解剖尸体,证明舍妹已经很久没有不检的行为,也算是一点安慰。所以,等我在此办完法事之后,希望能向舍妹曾经叨扰过的人一一致谢。
昨天,东京近江屋的老板寄来奠仪时附上一封信(内容从略)。其中提到:“宫内省〔24〕的官员托我请令妹帮忙修补衣物。我正在寻找她的行踪时,警方来通知我这件事,我才知道,当时真是非常吃惊。”从信上来看,曾听舍妹讲过身世遭遇的那位老板娘也已经去世了。倘若舍妹还能再多活一段时日,说不定就开始有好运来临了啊……虽然不知道凶手是出于何种仇怨才会做出如此残酷之事,但如果能逮捕凶手,我真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落泪)。
目前我们家只有远亲了,所以一郎最亲近的亲人只有我和小女。今后我会将一郎视如己出,尽全力栽培他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一想到今后要守着这两个丧父和丧母的孤儿过日子,我……(啜泣)。
◆第三参考:松村松子女老师(福冈市外水茶屋翠丝女子补习班负责人)谈话
▲同年同月四日 摘自玄洋新报社晨报
——那位精于刺绣的小姐到我这间翠丝女子补习班工作,已经是很久以前日俄战争时期的事了。当时我三十几岁,详细情形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是的,确实在这儿干过。当时她约莫十七八岁吧,性格为人不太引人注目,不过是个娇小玲珑,朝气蓬勃的小美人,说自己叫虹野三际。不,绝对没错,因为这个姓名很罕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而且,你方才提到会“溃缝”这种刺绣手法的人,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从未见过第二人。
我这里并未留下任何虹野小姐的作品。当时我不懂这种奢侈品的价值,只觉得又花时间又不实惠……只有过一次,她花了大约两个月完成一副约五寸四方的小绸巾,曾在我补习班的展示会上展出,不过因为定价高达二十日元,当时并末售出。如果现在还保存着,那可就不得了啦!要是我当时跟她学学就好了。虹野小姐不但技术一流,还能写一手比小野鹅堂〔25〕抄本还漂亮的字,我经常请她帮忙写学生用来刺绣的字。她还擅长绘画,我这儿较好的底样几乎都是出自她的手笔。但是,她只来了半年左右就突然消失了。啊,当时看起来像是怀孕的样子吗……没有,她身材娇小,如果怀孕应该马上就能看出来……什么,那男人抛弃虹野小姐逃了?原来是这样啊,真没想到……
当时她居住的地方吗?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就好了。那时候来我这儿的学生可都是近四十岁的老太婆了呢,嘿嘿嘿。什么,您说是那男人杀死了虹野小姐?哇,好恐怖!杀死那么漂亮的女孩,太可惜了……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不过可不能告诉别人……虹野小姐非常会玩弄男人,曾经有两三位大学生为她失恋呢!当然,这只是谣传。我连虹野小姐当时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她有时从东边来,有时却从西边来,回去的时候也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我的补习班拒绝接收品行不良的人,可是她这样也并无任何值得非议之处,况且还非常能干……不,没有照片。不过,若真是因为当年的怨恨,未免也太会记仇了吧,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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