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昨天的演讲会上,少爷的任务很简单,出门时他表示最晚也一定会在两点以前回家,可是忙到三点多还没见到他回来。少爷一向言出必行,从来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就对老雇工们提出了怀疑。但他们都说:“可能是演讲会开始得比较晚吧。”并没当一回事。但因为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尤其是在这种人生大事的重要关头,我还是担心不已。后来太忙也就暂时没去想了。不久天空忽然转阴,本该是春季漫长的白天,一会儿就昏暗得有如日暮时分。这时明天起就成为少爷母亲的八代子太太似乎也想起了少爷,边擦着湿手,边把我叫到一边,私下对我说:“都二十岁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不过既然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能帮忙去找找看吗?”我也正好有这念头,就赶快结束了修理蒸笼的工作,抽了袋烟就穿着草鞋出门了。这时大概已经是四点左右了吧。我搭轻便铁道列车到了西新町,在今川桥的电车终点站顺路拐到我弟弟开的小饭馆,问他:“有没有看到我们家少爷?”弟弟和弟媳回答说:“啊……你找少爷的话,约两个小时前他经过这里,没搭车,而是步行走向西边了。第一次看他穿大学生制服,我们俩都到外面目送他好久。真是位好女婿呢!”
少爷一向讨厌这条铁路的煤烟味,去高中上学时也以运动为借口,每天从侄之滨沿农田走路前往。但就算那样,从今川桥到侄之滨只有一里的路程,不应该花两小时……我担心地往回走,时间应该是四点半左右吧。我沿着国道旁的铁路走,正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路旁,也就是海岸边的山脚下有一家切割石头的工厂,切割的是名为侄滨石的黑色柔软石头,您回去时去看看便知,不管是来福冈还是离开福冈,一定都会经过那里的……工厂的石头像屏风一般矗立着,在夕阳照射下的内侧暗处,我似乎看见一个戴方帽的身影在晃动。
我的视力不好,但觉得那正是少爷。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少爷正坐在高大岩石背后看着某幅卷册。我沿着堆在那里的切割好的石头爬过去,刚好来到少爷头顶上方,悄悄伸出头一看,那应该是长卷册的一半位置,上面却是一片空白,很不可思议,看起来一个字都没写。但是少爷的眼睛却仿佛能看见什么似的,专注地望着那片空白。
过去我就听说吴家有一幅会作祟的绘卷。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今世上不可能存在这种事。就算有,我想也只是谣传。因此我当时做梦也想不到那幅卷册就是那个会作祟的绘卷。我以为是因为自己视力不好的缘故,就不让少爷察觉,小心地将脸尽量靠近去看,可是,白纸还是白纸,不管我怎么擦眼睛,也看不见上面有任何东西。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很想问少爷到底在看什么,就赶快跳下岩石,故意顺势绕了一圈才来到他面前。少爷似乎没发现我走近,手上拿着打开一半的卷册,望着西方火红的天空,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所以我轻咳一声叫他:“喂,少爷。”他好像吓了一跳,仔细打量过我的脸,才像刚看到我一样微笑说:“啊,原来是仙五郎,你怎么会来这里?”然后转身把卷册收起用绳子绑妥。当时我只觉得少爷是在思考某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毫不在意地告诉他八代子太太非常担心的事,并指着他手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卷册?”这时,少爷不知何时又转头望向背振山方向开始沉思,他好像又吃了一惊,看看我,又看看卷册,说:“这个吗?这是我接下来必须完成的卷册,是一完成就必须献给天子的贵重之物,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并将它放进外套下的制服口袋里。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就问:“那里面写着什么啊?”这次少爷脸红了,苦笑着回答:“马上就会知道了,画着很恐怖的画,还有很有趣的故事。那个人说这是我们举行婚礼之前必须看的东西……马上就会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似懂非懂,察觉到少爷有些神不守舍,态度明显和以往大不相同,所以我执拗地再次问他:“啊,是谁给了你这种东西呢?”少爷再度紧盯着我凝视良久,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瞪大双眼,眨了两三下眼。然后好像在想着什么一样,含着泪哽咽着回答:“送我这个的人啊,是家母的朋友,是来把家母秘密寄存在他那里的卷册送还给我的。那个人还说不久一定会再和我相遇,届时再告诉我姓名,然后就离开了。不过,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现在还不能说,不能说……你也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吗?好了,我们走吧!”
说着,少爷抢在我前面,在石块上跳跃着回到马路上,快步往前走,速度之快……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与平常截然不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该就有些征兆了……
少爷一回到家,马上就对八代子太太说:“我回来了……抱歉,这么晚。”太太问:“遇上仙五郎了吗?”他回答说:“是的,在石头切割工厂遇上了。我们刚从那里回来。”然后指了指后面进来的我,匆匆走向别院。八代子太太好像放心了,也没问我什么话,只说了声“辛苦了”就对正在一旁摆放并擦拭碗筷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使眼色。真代子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涩地站起身来,提着水壶跟在少爷身后走向别院。
还有一件发生在日暮前的怪事,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因……接少爷回来后,我就在后门的栀子树下铺上草席,叼着烟斗继续修补刚才没修完的蒸笼。从那里隔着栀子树枝,可以看见别院正面客厅里的情况。我不经意地望向那边时,看到少爷在别院客厅桌前换上了和服,喝着真代子小姐为自己沏的茶,似乎在对她说着些什么。因为隔着玻璃窗,所以听不到声音。不过他的神情一反常态,脸色铁青,眉毛微微挑动,仿佛正在责骂小姐。但仔细一看又不像,因为真代子小姐站在桌前叠着制服,并红着脸微笑,还不住摇头,看上去真是一副奇怪的景象。
然而看到小姐这样,少爷的神色却更加铁青。他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指着那三间并排的,从这里也能看到的仓库的方向,一只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摇了两三下。本来脸上通红、缩着身子的真代子小姐这才抬起头来,和少爷一起望向仓库方向。不久,她浮现出不知是悲还是喜的神情,顶着娇艳岛田髻的头微微点了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然后突然又低下了头。那种情景,让我感觉好像是在看新派戏剧……嘿嘿。
这时一直目不转睛等着小姐表态的少爷仍把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略微欠身,隔着玻璃窗仔细环顾四周,之后又仰望着屋檐前的昏黄天空,似乎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接着伸出鲜红的舌头,不停舔着嘴唇。他的笑容惨白而恐怖,让我不由脊梁发紧……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那会是后来发生那种事的前兆,只是心想,有学问的人会表现出如此奇怪的模样吗……后来事情一忙,也就忘记了。
接下来是昨天晚上。大概在凌晨一点左右,家里人都睡着了,周围一片静寂。新娘真代子和母亲八代子睡在正房内侧的房间,新郎少爷和代表他家长的我则睡在别院的地板上。当然,我是在少爷上床很久之后,十二点多才去洗了澡,关好别院门户之后,在少爷隔壁那间客厅席地睡下了,但由于上了年纪,今天一大早天色还未亮就醒过来想去上厕所。我借着两扇玻璃防雨窗的微亮光线,来到少爷房前的回廊时,发现崭新的纸门有一扇开着,纸门前的玻璃防雨窗也有一扇开着。我望向房内,没见到少爷在被窝里。我觉得很奇怪,心里有些不安,但因为外面下着小雨,只好从新厨房的入口拿来自己的木屐,沿着地上铺的跳石走去正房。我看到内侧房间开了一扇门,门前可以隐约看到沾有一些沙子的木屐印痕。我站在那里想了一下,毅然脱下木屐,蹑手蹑脚地沿走廊前进。然后从内侧房间的的玻璃纸门偷偷看进去,发现在昏暗的灯泡下,八代子太太一只手伸出棉被外睡得正香,可是旁边真代子小姐的被褥却是空的,睡衣叠放在被褥下方,绯红色高枕则放在床中央。
我这时才想起前一天傍晚见到的情景,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没必要担心啦。”但转念一想,虽说这样也没什么,但少爷会这么做却有点古怪……我又开始有些不安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第六感吧,总之为了不犯下疏忽,我就想还是趁大家都还没起床……所以我叫醒了八代子太太,指着真代子小姐的床说明了事情经过。八代子太太揉着眼睛,十分震惊。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最近你见过一郎拿着某样卷册吗?”同时猛然坐了起来。然而当时我完全没有留意,就回答她:“是的,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找到他时,他似乎正在看某卷内容不明、完全空白的长卷册。”当时,八代子太太遽变的神情令我直到现在也忘不了。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又出现了吗?”然后用力咬住下唇,双手紧握,全身不停颤抖,眼角往上吊起,显得有些愤怒。我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被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看着她。不久,八代子太太好像回过神来了,用衣袖拭去不停流出的眼泪,露出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对我说:“不,也许是我想错了,也可能是你看错了,总之我们先去找找看他们。”随后她站起身来,已经恢复了和平常相同的态度,率先从回廊下来,但事实上她看起来异常狼狈,以至于赤着脚就往大门口走去。我也慌忙穿上木屐,紧跟在她后面。
小雨这个时候已经停了。我们很快来到别院前……也就是从这里能看见的最右侧第三间仓库前面,我发现仓库朝北的铜皮窗敞开着,就拉住走在前面的八代子太太,指给她看。事后回想起来,这第三间仓库在秋麦收获之前一直是空的,存放着各种农具,大家出入频繁,所以经常会有年轻人疏忽忘记关窗。当时或许也是如此,本来并不值得奇怪。但可能是想起白天的事情吧,我不禁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这时,八代子太太也点了点头,绕向仓库门前。可能从内侧锁上了吧,怎么都推不开仓库门。于是八代子太太又点点头,立刻亲自去拿来挂在旁边正房腰板〔30〕上的九尺梯子,轻轻靠在仓库窗下,作手势要我爬上去看看。当时她的神情很不寻常。另外,我仰头望向窗户,发现里面似乎有灯火晃动。
您知道我一向胆小,所以当时实在不太愿意,但八代子太太的脸色相当难看,我不得已只好脱下木屐,撩起后襟爬上梯子,双手攀住窗缘看向里面。这一看之下,我不由双腿脱力,甚至没力气爬下梯子了。同时攀住窗缘的双手也似乎完全没了力气,直接从梯子上掉了下来,腰部受到重重一击,既站不起来,也无法逃跑。
是的,当时我见到的景象,恐怕这辈子想忘也忘不了。只见堆放在仓库二楼角落的空草袋在木地板正中央铺成犹如四方形床褥的样子,上面摊着展开的真代子小姐的华丽睡衣和红色内裙。梳着水滴状高岛田髻的真代子小姐的尸体一丝不挂地仰躺在那上面,前方摆着原本置于正房客厅内的旧经桌。经桌左侧立着家里供奉的佛祖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根大蜡烛正在燃烧;右边好像排放着学生用的画具或笔之类的东西,我记不太清楚了。少爷坐在正中央,面前平整地长长摊开着昨天在石头切割工厂见过的卷册……是的,绝不会错,的确是前一天见过的卷册,边缘的烫金图案和卷轴的色泽我都还记得。里面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白纸……是的,少爷面对卷册正坐,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白花点图案的睡袍。也不知是怎么发现我的,他静静转过脸来,对我微微一笑,左右挥了挥手,似乎在说:“你不能看。”当然,我现在说的话都是事后才想起来的,当时我如同触电般僵在那里,连自己发出什么声音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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