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代子太太当时扶住我,好像还问了什么话,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回答了,我想似乎是指着仓库窗户想说些什么。但八代子太太却好像明白了一切,她重新架好梯子,亲自爬上去。我本想制止她,可是我站不起来,连牙关都咬不拢,也发不出声音,只好用双手撑在背后冰冷的地面上,抬头看着上面。只见八代子太太撩起前襟很快就爬上了梯子,用手攀住窗缘,与我一样望向里面。但是,她当时的胆识,令我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八代子太太从窗外仔细地环视里面的情景,用镇静的声音问:“你在那里做什么?”这时,我清楚地听到少爷从里面用平常的声音回答:“妈妈,请您等一下。很快就要开始腐烂了。”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八代子太太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不会那么快就腐烂的。对了,天亮了,你还是赶快下来吃饭吧。”里面传来一声“好的”,少爷好像站了起来,映在窗边的火光忽然暗了下来。但这是面对女儿尸体的为人母者会说出的话吗?随后八代子太太迅速从梯子上下来,边对我说:“大夫、找大夫……”边走向仓库门前。令人惭愧的是,当时我完全搞不清楚情况,就算知道,我也已经全身虚脱,根本无法去找大夫。只是害怕得坐立不安,不停颤抖。
仓库门开了,少爷一手拿着钥匙,穿着庭院木屐走了出来。他看见我们时微笑了一下,但眼神已然一反常态。八代子太太迫不及待地轻轻从他手上拿过钥匙,如同哄他一般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三两句话,同时迅速拉着他进入别院,让他躺下。这一切,我坐在地上看得一清二楚。
接着八代子太太又返回这里,爬上仓库二楼不知在做些什么。这期间只剩我单独一人,十分害怕,于是就爬到仓库后面的木门处,扶着那边的一棵袖子树勉强站了起来。这时,头顶上响起仓库的铜皮窗户关闭的声音,我又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这次听见了仓库门上锁的声音。不久,八代子太太左手紧紧抓着卷册,披散着头发,赤脚跑向别院。她也不管脚底还沾着泥土,就这样奔上回廊,一把拉起刚躺下不久的少爷,将卷册递到他眼前,带着可怕的神情责问着什么。此时天色已亮,因此对这些情景,我透过玻璃门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少爷当时指着前一天的石头切割工厂方向,又摇头,又做着奇妙的手势和动作,拼命地说着什么。他的话我听不太清楚,而且都是些莫名奇妙的话,我实在听不懂,只听到多次说到“为了天子”、“为了人民”之类的字眼……八代子太太双目圆睁,边点头边听着,但不久少爷忽然噤声,死死地盯着八代子太太手上的卷册,然后一把抢去塞入怀中。而八代子太太也马上硬抢了回来。事后回想起来,八代子太太似乎不应该这么做……卷册被夺回,少爷好像有点气馁,他张大嘴巴,瞪着太太的脸,表情异常恐怖。连八代子太太也害怕了,后退了好几步,转身想离开。可少爷立刻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把太太拖倒在榻榻米上,再度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很高兴地眯着眼冷笑了起来。
看见少爷的表情,我仿佛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发冷。八代子太太也恐惧不已,用力甩开少爷想离开。可是少爷一下子站起身来,从背后抓住走下回廊的八代子太太的头发,直接从回廊拖到庭院,微笑着拿起木屐,不住敲打八代子太太的头,心情似乎十分愉快。眨眼间,八代子太太已经面如死灰,头发蓬乱,脸上流血不止,在地上爬行并不断发出呻吟……面对眼前的情形,我吓坏了,极力克制住不停发抖的膝盖,硬拖着身体回到这里,对内人说:“大夫,快找大夫……”之后马上钻进被窝里发抖。不久宗近大夫困惑地来到我家,我告诉他:“是在吴家,在吴家……”拜托他立刻赶去。
我看到的只有这些……是的,全都是事实,绝无虚言。后来我才知道,八代子太太的叫声惊醒了两三个年轻人,他们赶来抓住了少爷,用细绳将他绑住。但听说当时少爷发狂的力气非常大,三五个人的力量都按不住他,居然两度绷断了细绳。等好不容易制服他,把他绑在别院梁柱上时,少爷好像也累了,就这样陷入了沉睡。不久后醒来时,很奇怪,少爷的样子又跟以前判若两人了。警方问话,他也只是怯生生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八代子太太说过,少爷以前在直方那边也曾犯过这种病,当时在大学教授的调查之下才知道是被施了麻醉,后来完全没问题了,所以才带他回到这边。不过看来血统这东西实在可怕,看他这次的情形,我认为一定是那卷卷册在作祟。
不过,卷册作祟也很久没出现过了,甚至我们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据说那卷册原本是藏在对面那间可以看到屋顶的建筑——如月寺里的佛像肚子里。听说具有吴家血统的男性只要看过卷册,就一定会发疯。一见到女性,无论母亲还是姊妹,甚至陌生人,都会将其杀害……还有人说,寺中似乎保存着写明其缘由的物品……但那卷卷册为何会落入少爷手中呢?我只能说这太奇怪了。是的,如月寺现在的住持名叫法伦大师,听说与博多的圣福寺大师齐名,我想他应该知道这件事的缘由……是的,年龄已经相当大了,身体清瘦得如同仙鹤一般,白眉白须,看起来是位极其慈悲的大师。如果有需要,您不妨去问问他老人家,我会叫内人带您过去……
是的,八代子太太现在处于半疯狂状态,加上脚部扭伤,听说正卧床休息。虽然头部伤势并不严重,可是讲话颠三倒四,应该提供不了什么资料。我因为腰部受伤,暂时还没去探望她……
听说有人认为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去找宗近(大夫的姓),所以才没能救回小姐。但这不可能。宗近大夫来帮我诊断腰伤时曾说过,真代子小姐被勒杀的时间是在今天凌晨三点至四点之间,而且按照蜡烛燃烧的情况,应该也是在那个时间左右……是的,其他都如我刚刚所说。只要等八代子太太恢复正常,真相也就会大白了。不过,正如我方才所说,她现在似乎尽讲些“快点清醒过来吧,现在就靠你一个人了”之类的梦话,也许是在埋怨少爷,这实在让人有些担心。
警察还没有找过我。因为最先发现这场骚乱的只有当天睡在这里,听到八代子太太尖叫声而赶来的年轻人。警察讯问他们之后就离开了……我也一直非常小心,深怕自己会受到怀疑,所以要求宗近大夫替我保密。幸好当时一片混乱,没人知道是谁去找的宗近大夫。因此当医生您突然来询问我这件事时,我也吓了一跳。是的,我没有任何隐瞒,所以如果可以,希望能借您的力量让警察别来找我。您也看到了,我腰部受伤,而且又是那种听到警察两个字就会发抖的个性……是的。
◆第二参考:青黛山如月寺缘起(开山一行上人手记)
附注:该寺位于侄之滨町二十四番地,为吴家第四十九代祖先虹汀氏所建
晨镂满目金光雪,夕化浊水落河海,今宵银烛列荣花,晓作尘芥委泥土。三界如波上纹,一生似空里虹,一旦结下恶因,则念念不可解。生则坠地狱之变,现则唤鬼畜之相;死则恶果传子孙,受业报永劫之苛责。其恐惧痛苦,无任何事物堪比。
为此观其因果,如是究其本来趣理,断证根源,转菩提心,起一宇伽蓝〔31〕,乃恭奉佛祖智慧,一念称名〔32〕、人天共敬之清净道场。
溯其缘起,乃庆安时期,山国城京洛祇园精舍附近,贵贱群集之巷内有一家开设多年的美登利屋茶铺,其每年特选的上贡宇治铭茶取名“玉露”,芳香闻名全国。当代主人名叫坪右卫门,育有一子三女,子名坪太郎,深受无比宠爱,然生来不喜生意之道,自年少时期就拜宇治黄檗的僧人隐元禅师为师,兼学柳生剑法〔33〕,旁涉上佐流〔34〕 绘画,俳句〔35〕
体裁则受芭蕉影响而另成风格,长大后自号空坪,一心一意游山玩水,无志于家嗣之累,然因家中无其他男人,经常被逼娶妻生子,尽管总以学业未成而推诿,仍无从逃避。终于,其父坪右卫门邀请隐元禅师前来谕示,期能让他心念一转时,他在自己家门贴上一句“年至二十五岁的今门,不闻不如归”而出家为僧,只持一钵一杖西行寻访名胜古迹将近一年,由长崎路进入肥前唐津。当时是延宝二年春四月,空坪时年二十六岁。
空坪四处赏玩此地胜景,因虹之松原而改名虹汀,并选八景展纸笔,亲自起版撰江湖事,似此这般滞留半载有余。某日,适逢晚秋月圆,受诱而出,登虹之松原,赏玩并列于银波、银砂的千古名松于清光中尽展的风姿,宛若名家墨技之天籁。行走一里过滨崎渔村仍未尽兴,故背负流霜,续行半里至夷之岬,倚岩角遥望湾内风光与雁影,直至半宵。
此时,一位约莫方逾十八岁的女子,翻展华丽衣袖,移动楚楚可怜之小脚,渡过荒矶叠岩走近虹汀身旁,浑然不知有人观看,朝向西方双手合十,凝神祈念良久,之后挥泪揽袖,意图投海。虹汀骇然跑近抱住,伴其至松原沙清处,询问事情缘由。少女最初只是啜泣不已,久久才倾诉——
“我是这滨崎某吴姓家中的独生女,名叫六美女。家中世代豪富,但是圆必有亏乃世间常情,可能是恐怖的因缘吧,家中往昔以来就有精神错乱的血统,导致今日只剩我单独一人悲痛苟活。
“最初,吾家有一幅祖先流传的绘卷,其上描绘美妇裸像,据说乃是吴家祖先的某人与最宠爱的夫人死别,在痛苦悲伤之下以丹青描绘尸体身影,期能做为电光朝露之纪念,却不知何故,在描绘初期尸体开始急速腐烂,图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为白骨,祖先的某人在悲叹下终于疯狂,夫人之妹虽然尽心照顾,祖先的某人最终仍追随夫人步向黄泉。当时,夫人之妹腹中也怀有该狂人之子,已近临盆,同样伤心欲绝,所幸终于勉强保住性命。
“正好此时筑前太宰府观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胜空由京师前来监督,等奉修完成临行之际,行至附近一带。闻此缘由后深觉不忍,乃止住锡杖于吾家,观看未完成的绘卷,于佛前诵经供养后,砍伐后院的大柄檀树,选其赤肉部分,手雕弥勒菩萨座像,将绘卷藏其腹中,供奉于吴家佛坛,严令日后只有家中女性始能祭拜佛坛和观看绘卷,所有男性禁止接近。
“后来该位狂人的遗孤,名叫如五的男儿平安无事出生到这个世间,及长,娶妻继承吴家,谨守胜空上人之戒,严禁任何人接近佛坛,一切牲礼香花的供养,由其妻子独自负责,一心一意祈求现世的安稳与后代的善果。然而,可能是承袭狂人血统的缘故,此男子壮年后育有几位儿女,又遭逢妻子早逝,精神错乱。其后的历代男子中,也总会出现一两位精神狂乱者,有的杀害女人,有的则用锄锹挖掘女人新坟,若有人制止,则会击杀或伤害对方,或自己咬舌自尽或自缢而死,极尽恐怖之能事。
“似此,见者、听者皆恐惧自危,远近相传吴家男子见到绘卷会立刻受到祟弄,不净的女人接近佛像也会遭遇不幸,完全不敢与之结亲,因此吴家血统数度将近断绝,必须靠着金钱的威力,或是远从外地寻觅不知情者来传宗接代。时至近年,更是连下贱乞丐都不敢与吴家沾上边,导致如今只剩我单独一人。我的两位兄长同样发狂,长兄挖掘他人坟墓,二哥用石块殴打我,而且都很早就结束生命,又经谣传之后,在家中工作之佣人几乎全借故离开,连侍候我多年我的女仆都因为照顾我而病亡,导致我连一个倾诉对象都没有,内心不知何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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