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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绝后的遗书


“就在此时,唐津藩的家老云井某某听闻此事,表示要将其三男喜三郎赐予我为婿以继承家业。佣人侍女得知后皆兴高采烈地回来,其中只有一位从小照顾我的奶妈不仅面无喜色,甚至还明显露出愁容。问其何故,她才深叹口气,表示她从云井宅邸做事之人口中得知,即将成为我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位喜三郎,其实是云井家老的庶子,长于剑术,是藩内第二高手,可是从年轻时期就声名狼藉,不仅耽溺女色,更到处结交不良之辈,破坏各处道场,敲诈勒索茶屋小馆,结果在别处无法存身,这才悄悄回故乡。但是,藩中世家非但无人敢把女儿嫁给他,甚至还畏如蛇蝎,因为听说我家情事,才决定让他成为我的丈夫。不仅这样,还心怀不轨,欲等事成之后凭其权势并吞吴家财产,虽是命运,也无力抗争。可是一想到我日后将承受的痛苦,就忍不住头晕目眩,泪流满面。我虽有些困惑,却并未深信,也无从查证,日久之后便逐渐冷静下来,等待秋天举行婚礼。今夜,那位叫云井喜太郎的人连一个随从也未带、连披肩长裤的礼服也未穿,独自来到我家。


“当众人忙于送上酒宴至后面客厅之时,我也重新化妆前往酒席,只见他半张面孔烧烂,脸色如灰,另外半边面孔无眉,白眼球凸出,嘴唇歪斜,与鬼魅毫无两样。我强忍住扑鼻酒气,全身发抖地帮他斟酒,可是才喝没几杯,他马上抓住我的手,我当时情不自禁地缩回手,杯里的酒溅在他膝盖上。他马上借酒疯想抓住我,奶妈拼命拉住他,他却立刻拔刀砍倒奶妈,我趁乱逃出来,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想到我家的不祥,又想到自己的不幸,正要自尽之时却被你拦下。如果不能寻死,我只好出家为尼。虽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仍请你大发慈悲指引我明路。”


说完,她趴在砂地上低声啜泣。


虹汀听完,沉吟良久之后,扶起少女,说:“好吧,我尽力而为,你先不要叹息,等我看过绘卷以后,自会让你了解本身的因果。”说完,他牵着六美女的手,正想离去时,松树后忽然出现半脸鬼相的狂暴武士,一声不吭地挥刀斩向他。虹汀以修禅之机锋转身避开,让对方斩向虚空,同时大喝一声,对方的武士在空中游走数步,和刀一起摔向断崖外侧,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随水烟消逝无踪。


就这样,虹汀陪六美女回到吴家,和家人一起收拾奶妈尸骸,自己做法事诵经,并严禁把事情传开。然后进入佛堂,要求其他人回避,从弥勒佛像肚中取出绘卷,敬畏祭拜后摊开一看,美人全身溃烂长脓的模样令他寒毛直立,于是立即在佛前坐下,镇摄精魂地入定十余天,在延宝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晓忽然睁开眼眸,大声咏颂三遍“雪凡夫之妄执不若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将绘卷投入一旁的火炉中,化为一片灰烟。


之后,虹汀起身召集家人,说:“我已经借法力了断吴家的恶孽因缘,立刻将此灰放入佛像内,与三界万灵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将还俗成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孕育万代胜果。各位如果有任何问题请说无妨。”但是并无一人表示意见,因为所有人皆在畏惧云井家怪罪报复。虹汀了解此种心理,当天就厚赏家人,让他们回家休息,并封存家屋仓廪,钉上写着“回馈乡里,吴坪太”几个大字的木牌,只携带金银书画之类四大车,请壮夫驾驶,自己则背负弥勒佛像,怀内放着吴家家谱,手牵六美女,于翌日未明离开滨崎,朝东方前行。时间是延宝二年腊月朔日,大雪纷飞,长汀曲浦五里的路上须臾化为连绵银屏,让虹汀疑为天赐红彩祝贺。


像这样前行约莫一里,东方天际渐红,忽然后方传来杂沓人声。虹汀回头一看,为数约有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带着拘捕犯人的工具,正中央则是落海的半脸鬼相云井喜三郎,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岸的。他头系白巾,脚穿绑腿,身穿战阵披肩和野裤,手持长刀紧追而来,口中大骂:“恶僧别逃!上回我以为你是朝廷密探,有所顾忌而未曾动刀,后来接受藩的密令调查你的素行,才知道你就是无法无天、声名狼藉的大恶徒坪太,不仅假冒画匠偷窥本城的地形,还伪装僧人游走各国,欺骗有德之家谋夺财物,诱骗良家儿女送入火坑,十恶不赦,天地可鉴。不管你如何会飞天遁地,你今天己无路可逃。快逮捕这个诱拐良家妇女、卑劣下流的贼和尚。”手下的捕快们一起踏着雪地蜂拥而上。当下一边是巍峨参天的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临海断崖,背后则是纤弱女子和马车车夫,眼看似乎无处逃生。但是虹汀毫无惧色,将背负的佛像交给车夫,拂掉网笠上的雪花交给六美女,手持惯用的竹杖,一面数着胸前的念珠,慢步前进。捕快们大感意外,完全为对方气势所慑。


虹汀向众捕快行礼之后,轻咳两声说:“劳驾各位老远赶来,真的辛苦各位了。这么多人前来替我这位声名狼藉者送行,贵藩的政道昌明实在令人佩服,既然这样,就劳驾诸位干脆送我至前方不远的筑前藩吧!否则请勿拦阻,我不希望无益杀生造成贵藩的耻辱,如何?”捕快们一时呆若木鸡,而云井喜三郎脸红耳赤,怒骂:“满口胡言!上次我是喝醉酒才失手,这回你绝对逃不掉。弟兄们,对手只有一个人,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全不能放过,动手。”说完立刻挥刀上前,似乎认为解决一个行旅僧人乃是轻而易举之事。捕快们也同时行动,闪闪刀光映在雪上,令人触目惊心。虹汀不再多言,左手握竹杖,右手挥空拳,率先夺下一人的刀,接着击落袭来的白刀,斩落蜂拥而至的球棒和刺叉,他不接近群聚的人马,专攻击落单的家伙。很快地,有十几个人或被击昏,或被击毙,倒在雪地上,甚至掉落海中。


行旅僧人出乎意料的功夫令众人完全乱了阵脚。云井喜三郎暴跳如雷,拔出长刀,摆出青眼架势,一步步向前逼近。虹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丢弃夺来的刀,右手重新握好竹杖,稳如泰山地接住喜三郎渴血的凶刀,毫不放松,冷冷如水地制其先机,切切似冰地压其后机。只闻一声轻响,喜三郎手中长刀如遭磐石所挡,动弹不得,唯有呼吸急促,咬牙切齿。虹汀见了不免莞尔一笑,说:“喜三郎公子,如何?还不早早醒悟吗?所谓弥陀的利剑,指的即是此竹杖之心;所谓不动的系缚,指的就是此亲切的呼吸。就算是千锤百炼的精妙,不经虚实生死之剑也比不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之不可思议,莫怀疑,快快放下屠刀,转恶心入佛道,进入念念不疑、刻刻不迷、阔达自在的境界吧!否则依一杀多生之理,我会将你斩成两段,消除唐津藩当下之不祥。你此刻正临生死边缘、地狱天上之分的刹那。”


此番话一说出,好杀残忍的喜三郎听了也脸色铁青、两眼充血、汗流浃背、大气如牛,然而积年累月的孽业已让他无法回头,他逞强地机敏转身,忽然奋起冲天之勇,以上段架势自正面奋力一挥长刀,如电光石火般斩入。虹汀翻身闪开,同时击出竹杖,正中喜三郎眉心,趁喜三郎飞退之际又乘虚而入,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间的短刀,说了句:“那就让你了遂心愿吧。”话音未落,人已后退。一看,再度举起长刀的喜三郎不住后退,仰天倒下,被砍中的肩膀鲜血泉涌,染红雪地,气绝而死。


目睹此景,其余的捕快全吓坏了,纷纷落荒而逃。见已没有追兵,虹汀总算安下心,将夺来的短刀还于尸骸,双掌合十,数着念珠念佛两三遍。然后掸掉黑衣上的雪花,再度背起佛像,安慰着面无血色的六美女,带上斗笠,人马急行,顷刻便进入了筑前领地。在深江过了一夜,次日拂晓又踏着未歇的白雪向东前进五里,来到此地侄之滨。


虹汀见此处地形,心想:“此地北有爱宕灵山〔36〕耸峙半空,南有背振、雷山、浮岳等诸名山连结烟云,眼界所及之处乃万顷丰田,足以养育儿孙万代,室见川的清流又能泛舟,更拥有袙滨〔37〕、小户古迹,芥屋、生之松原等名胜,而且距黑田五十五万石〔38〕的城下不远,实在是集山海地形精华之胜地。”


他立刻收随行的车夫为家人,寻求田野,建家屋仓廪,并捎信给故乡京师以求万代之谋。同时选中一地,集雷山、背振之巨木,自司绳墨,建造一座大伽蓝。将背来的弥勒菩萨像奉上,希冀此处成为福及末代,保佑永世之地。山门高耸,迎真如实相〔39〕之月,殿堂连檐送佛土金色日相观〔40〕。林泉深奥,水碧砂白,鸟啼鱼跃,念佛、念法、念僧,真乃末世奇特罕见的净土。


如此,在人皇〔41〕 第一百十一代灵元天皇延宝五年(丁巳年)霜月〔42〕初旬,伽蓝落成。从京师本山召贫僧前来担任开山住持。贫僧以寡闻浅学之由再三固辞而不听,终因感其奇特,背经下至此处任住持,取寺号青黛山如月寺。于翌年延宝六年(戍午年)二月二十一日吉辰,举行往生讲式七门说法,诵读净土三部经,执行七日供奉且普渡饿鬼。当日虹汀亲自上座,略述由来因缘向听众忏悔,诵吟两首和歌——


唱  念诵六文字〔43〕,六道〔44〕今不迷,竹杖向佛界。


(坪太郎)


和  三世〔45〕为修佛,回头净归空。


(六美女)


接着由贫僧上座,详细辩证缘起因果,述明六道流转、轮回转生之理,授“若念弥陀佛,即灭无量罪”之真谛,最后接上一偈——


一念称名声,功德万世传,青黛山寺钟,迎得真如月。


另,据说六美女时年十八岁。她将早先写好的三万张六字名号分送前来的信众,不到三天即送完。


如上故事,婆娑〔46〕显六道之巷,眼前转业报之理。闻烦恼即菩提,六尘〔47〕即净土。吴家祖先冥福,末代正等正觉〔48〕之结缘皆无量。吴家日后男女若欲报此鸿恩,须深刻领会此意旨,不可怠于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漏,恐会招他藩之怨。仅止于当时本寺住持及吴家当家夫妇。慎之。


一行记


延宝七年七月七日


◆第三参考:野见山法伦上人的谈话


▲听取时间:前述同日下午三点左右


▲听取地点:如月寺方丈室


▲列席者:野见山法伦上人(该寺住持,时年七十七岁,同年八月殁)、我(W氏),以上二人。


——你当然会怀疑。如《缘起》内文所述,可谓吴家中兴之祖的虹汀先生于距今一百多年前烧成灰烬、封入弥勒佛像腹中的绘卷,为何会恢复原本形态出现于今世,又落入吴一郎之手,导致他严重精神错乱……坦白说,就算您(W氏)没问,老衲也会说明,希望您自行判断。


关于这段《缘起》,本该在继承吴家的当家夫妇第一次前来祭祀祖坟时,才会摒退外人让其观看。而有关吴家血统,除非寻常之事,否则绝对不得泄漏于他人,这是自开山一行上人以来,身为本寺住持理应保守的秘密。但因为您身份不同,而且既然知道此事牵涉到判断吴一郎少爷发狂是真是假,又与会不会被判有罪有重大关联,老衲自然不能隐瞒……


事情很简单。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出本该已化为灰烬、藏在本寺佛像腹内的那幅绘卷,发现它仍保留着原貌。不仅如此,老衲也很清楚从佛像腹内取出绘卷,造成吴一郎少爷病发的绝对是那个人没错。当然,这只是老衲个人的猜测,一定有很多人不以为然……那不是别人,就是吴一郎少爷的亲生母亲,前些年莫名横死的千世子小姐。是的,这很难令人信服。别的不说,这世界上当真有如此残忍的母亲,竟然会将传说中如此恐怖的东西交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吗?其中当然有着很复杂的理由,总之只要你听过接下来的说明,应该就会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