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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绝后的遗书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同时全身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了。心脏和肺部的亢奋也开始平静下来。不久,我颓然坐在椅子上,腋下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正木博士一脸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一团紫色烟雾。


“如何?想起自己的过去了吗?”


我默默摇头,从口袋里拉出新手帕擦拭脸上的汗,心情平静了许多。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是太多了,我静静地在椅中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


不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声,我又吓得差点跳起来。


“咳……既然你想不起来,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可要冷静下来仔细听好!你正身陷一个诡计之中。也就是,我的同事若林镜太郎博士处心积虑想让你认可自己是吴一郎,等你完全确信这一点以后,再让你与我见面。然后让你指证我乃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穷凶恶极、毫无人性的人。”


“什么,指证你……”


“嗯,你听我说。只要你现在完全冷静下来,再次清醒地从头思考一次今天清晨以来所发生的事,一切就可以轻松解决。明白了吗?”正木博士再次严肃起来,冷静地咳了一声后,仰靠着椅背,不停吐出浓浓的烟雾,悠然地回头看着大暖炉旁的日历。“你听好,我事先声明,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知道吗?再重复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这篇遗书上所写的,吴一郎隔了一个月又突然出现在解放治疗场,观看钵卷仪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的翌日!证据是,你看日历——‘October,19’……上面写的是昨天的日期。这是因为我昨天很忙而忘记撕下那一页,同时也证明我从昨天起就在这里工作到天亮……你明白了吧?还有,顺便看看我头上的电钟,现在是十点十三分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换句话说,距我今早写好那篇遗书开始打盹,才过了五个小时。综合这些事实及遗书最后部分留下新鲜墨水味的事实,我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好,如果你不记牢这点,那么待会儿又会有陷入严重错觉的危险了。”


“但是,若林医生刚才……”


“不行!”正木博士更大声地对我吼道。他高举右手拳头,似乎想一口气打消我脑海中的迷惑,气势惊人。“不行!你必须相信我说的话!不能相信若林说的话。若林方才就是在这一点上犯下了唯一的重大失误。他进入这个房间后,一定立即闻到我在大暖炉中烧毁所著原稿的焦臭味,然后看到这张桌上放置的这篇遗书,于是马上想到了一个诡计,才会向你那样说明的!”


“可是,他说今天是你死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没辙。像这样存在先入为主的观念,实在让人受不了。好,你听我说,是这样的。”正木博士语气里透着不高兴,将黏在舌头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靠向桌子,将双肘拄在上面,用被雪茄烟垢熏黄的右手手指点着我的鼻尖,仿佛要把所说的每句话都敲入我的脑子里。“知道吗,你仔细听好,别再搞错了……若林之所以会告诉你今天是我死后一个月的日子之类胡扯的鬼话,只是为了让你不吵闹的小手段。明白吗?如果让你知道我留下这样的遗书后,根本消失了没几个钟头,你一定会想着我是去什么地方自杀,心里七上八下吧?如果真是如此,他也会坐立不安。不论是基于朋友的义务还是院长的责任,他都必须放掉一切先找到我,制止我自杀,对吧?但如此一来,若林就很可能会错失能够一手唤醒你过去记忆的独一无二的良机,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是否能想起过去的记忆对他而言是关乎一生的大事,而今天早上就是最佳机会……”


“……”


“因此,尽管若林很清楚我一定在某处竖着耳朵在听,还是说出今天是我留下遗书后一个月的十一月二十日这种半点都不像出自法医学家之口而且漏洞百出的话,目的是想让你先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完成这项实验,只要真能让你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记忆,则一切就尽在他的掌握中了……因为一旦你如他所预料的,恢复身为吴一郎的记忆,那么之后的一切就可以由他控制,自然能让你认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杀母害妻的仇人。另外,更值得庆幸的是,我是个精神科学家,有充分自信能对一无所知的吴一郎施以催眠术,让他勒杀母亲和未婚妻,所以是这桩案件中最符合一切条件的嫌疑犯。你说对不对?”


“……”


“就这样,万一实验不能顺利进行,也就是给你看了这些文件资料以后,你自己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就只好采用最后手段……他的计划就是,趁你不注意时躲起来,让你与必然会来这里的我碰面,看看你是否可以想起我的脸。如果可以,就进行实验看能否借这种印象恢复你的记忆,而万一实验进行顺利,最终就等于借我的力量来陷害我自己。这实在是一种极其巧妙毒辣的计谋。事实上,对于这方面嗅觉灵敏正是他的专长!你明白了吗?”


“……”


“他本来就擅于使用这类策略。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嫌犯,一旦落入他的掌中被他讯问,马上就会被搞得晕头转向,陷入无法正常思考的心理状态,最终完全被搞糊涂,认为自己反正是无路可逃了。如此一来,慌张的家伙就会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美国颇受争议的第三等讯问法根本算不了什么,那家伙的手段可以从第一等到第一百等,而且还都互为表里交相混用,实在令人受不了。事实上现在也是一样,假定我是如他所料,杀害斋藤教授后占据了这个职位,尝试进行这次实验却失败而打算自杀的那种人,那么我躲在某处偷听的过程中,事情就能合理进行,使我逐渐承认自己是那种大坏蛋,也能让你认同自己就是吴一郎,且将我当成仇敌。同时,只要我陷入只能乖乖看着他从自己眼前一举夺走我赌上一生的事业功绩的状态,你想想看,这对我来说不就是最残酷的拷问吗?如此一来,我只剩两条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杀,另一条则是出来俯首认罪。说穿了,若林的手段一向如此,再怎么困难的案件落在他手上,一定有办法从某处找出凶手。因此报纸上常给他冠以‘解谜高手’之类的赞誉,事实上,在他背后却隐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内幕啊。”


“……”


“但是!但是这回!唯独这回他可无法称心如意了。他从今天一早连续尝试的实验结果一一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仅你没表现任何反应,他看着自己一向擅长的讯问陷阱这次竟然如此漏洞百出,一定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看样子,这位举世无双的法医学家大人,也因为这次对手是我而过度紧张,害他从今晨开始就有点慌乱呢。这次或许将成为他‘空前绝后的失败’也未可知呢,哈哈……”


“可是……可是……可是……”


“还有‘可是’吗?说说看,是什么‘可是’?”


“可是,这项实验是你主持的……”


“没错,让你回忆起过去的实验当然是由我主持的。所以他才会想用这种诡计独占此实验结果,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我干掉。”


“啊,这样未免太过分……”


“但他确实做了,所以才很有意思吧?重要的是,我并没有上他的当,好好活着来到这里说明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据。”


正木博士说完,唇边浮现一抹极端憎恨又充满讽刺的冷笑,仰靠在转椅上,傲然抱起双臂,不停往上吹出雪茄烟雾大声说道,似乎预期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里偷听一般……


看到他的样子,我的心脏又受到新一轮的恐惧冲击而一下子收缩起来。两位博士的争斗太可怕了!这是何等深刻执拗的斗智啊!直到方才为止,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夹在如此恐怖的斗争之间……第一次知道自己先前感受到的痛苦、无奈、恐惧、疯狂正是来自于两位博士相互角力的恶魔般的诡计,我心中充满了想要尖叫逃走的冲动,几乎马上就要站起来,可是……


这时候的我却无法离开椅子一寸,只好用手帕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珠,再次坐定,叹了口气。我专注凝视着正木博士的脸,陷入必须冒死等待他那泛黑的阴森嘴唇再度张开的心理状态。这或许是因为这两位博士使出全力,不,应该说是竭尽全力、死命争夺的怪异精神科学实验本身的魅力已经吸引住了我的灵魂也不一定;又或许是流动在故事深处、无法形容的不可思议的真实性紧紧抓住了我的心脏,激起了难以言喻的好奇心也未可知……我思索着这些事,茫然地凝视眼前的空间,就在此时,轻咳一声后,正木博士的声音又清晰地在我耳畔响起。


“哈哈哈哈哈,怎么样?已经明白产生错觉的原因了吗?明白了?好。不过应该还有几处不懂的地方吧?嗯,有?好,真聪明。因为,首先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被卷入这桩案件,哈哈哈。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听过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切疑问就会如同被梳子梳理过一般豁然开朗。这些事情也许稍有重复,却是接续我遗书内容的部分,从与这项实验紧密相关的我与若林过去的秘密,逐渐进入吴一郎心理遗传的内容,最后才让你了解自己是谁。当然,如果你在中途就察觉自己身世,那也无可奈何,故事也就此可喜可贺地画上句号。不过先不去管它,现在还是先听我说吧……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要再产生错觉,又认为我是幽灵,或者己经死了一个月之类,否则可就麻烦啦!哈哈哈,准备好了吗?因为听了接下来的话以后若再陷入错觉或妄想,也许就永远无法弥补了,你明白了吗?真的没问题吗?好、好,那我就放心开始了……”


正木博士边说边点着快熄灭的雪茄,然后将双手插入口袋里,津津有味地连吸好几口,这才又把烟叼在唇际,在蒙蒙烟雾中重新坐直身体。


“对了!我想这件事终有一天会曝光,届时看报纸就会知道,不,说不定已经登在昨天的晚报或今天的早报上了……是这样的,昨天,疯子解放治疗场发生了重大事故。具体来说,我为了得出以这桩案件为中心的心理遗传实验的结论,预先放置在解放治疗场的精神病患者群中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炸弹导火线,并在不久前开始引燃,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一响,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爆发了……不,说白了其实也没什么。所谓的导火线不过是放在了一把圆锹之上,不过因为这纯属应用了精神科学的导火线,不会冒烟,也看不见火苗,所以在普通人眼中不会这么复杂,怎么看都只是一把普通的圆锹而已。而且……坦白说,其结果可说是爆炸过度,变成了让我一时间也不知所措的意外惨剧。为了以示负责,我即刻赶往校长室提出了口头辞呈……不过仔细想想,这似乎正是我停止实验的时机。反正我实验至今的研究成果,之后都会被若林抢占。老实说,当时我还没想到若林是如此阴险的家伙,总以为他会设法帮忙处理,为了逃避麻烦,我才准备连生命也顺便辞掉算了……


“于是我回到住处收妥一切后,前往东中洲的闹市区喝了几杯,等心情恢复愉快,为了整理文件资料才回到了这里。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刚刚我离开时还空着的六号房里竟亮着灯光。我觉得奇怪,就问了问正打算下班的工友。工友回答说,刚才若林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位小姐,委托值班医生替她办理了住院手续,而且那位小姐是一位从未见过、难以形容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