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种视线,我又回头凝视起了解放治疗场内吴一郎的背影。似乎感觉他随时会回头与我面对面,然后就将发生某种重大的事态,我全身自然地开始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声,声音清晰得让我不舒服,“你清楚看到里面有疯子在玩吗?”
我默默点头。心想:“怎么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不过也并未特别在意。
“嗯……而且还是十个人?”
我再度点头。“是的,确实是十个人。”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就怪了,非常有趣的现象……”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兴致勃勃地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然后脸色微微变得苍白,沉吟不语。但没多久,他就恢复原先开朗的脸色,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回头望着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语气问:“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看到站在那片田地角落正注视老人挥动圆锹的青年吧?”
“是的,看到了。”
“嗯,看到……那么,他此刻面向哪边站立呢?”
我发觉正木博士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便带着怪异的心情回答:“背向这边站立,所以看不清脸。”
“嗯,我想应该也是这样。不过你看,他可能马上会转向这边,到时候你看看他的脸……”
正木博士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何故,我感到全身僵硬,仿佛心跳和呼吸同时停止了。
这时,被正木博士指着的青年吴一郎宛如得到某种暗示一样,忽然回头望向这边,隔着我们所在的窗玻璃,正好与我四目相对。他脸上的一贯微笑霎时消失,化为与今晨我在浴室镜中见到的自己的脸丝毫不差的惊骇表情,圆脸、大眼、薄腮……但随即又面带微笑静静转头望着老人耕作。
我不知何时双手掩面。
“吴一郎……是我……我是……”我叫着,身体踉跄后退。
正木博士扶住了我,然后将带有几近呛喉的芳香但却火辣刺舌的液体倒入我口中。我想他应该是这么做的,不过这一切我记不清楚,只依稀记得当时正木博士在我耳边怒吼的零星话语:
“冷静点!你冷静点!仔细再看一次那位青年的脸。好了好了,别抖成那样,没必要如此震惊,这一点都不奇怪……镇静!那位青年当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了,这无论是从学理或理论上都是有可能的。快点,冷静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还清醒,可能是因为之前已经被迫习惯了各种怪事吧。话虽如此,在拼命一点点拉回远去的魂魄,直到能够稳稳站立在窗前为止,我无数次闭上又睁开眼睛,又无数次用手帕擦拭着脸。并且,尽管如此,我还是怎么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气,只好低头注视着地板,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颤抖的叹息,不停吹散在舌头上燃烧的强烈威士忌芳香。
这期间,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白大褂口袋,同时自己也像是终于冷静下来一般轻咳了一下。
“也难怪你会如此震惊。因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从同一个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什么?”我大叫,瞪着正木博士的脸,同时感到就快明白一切了,产生了回头望向窗外那个吴一郎的勇气。
“这么说,我……和吴一郎是双胞胎?”
“不,不对。”正木博士神情严肃地摇头,“你们的关系比双胞胎更亲密。当然,也并非只是两个相貌相似的人。”
“岂有……”话没说完,我的脑子又完全糊涂了。我凝视正木博士眼镜下带有一抹讽刺微笑的黑眸,不由得怀疑:他是在讽刺我呢?还是认真的?
正木博士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像是在怜悯我。他不住点头,吸入雪茄烟雾又将它吐出。
“嗯,你当然会感到困惑,因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所记载的,有名的离魂病。”
“离……魂病?”
“正是。所谓的离魂病,就是出现了另一个自己,做着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素来就被各种书籍记录为怪谈。但要让我这个精神病学专家来说,那在学理上实际是有可能发生的。只是它就发生在眼前,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吧?”
我急忙重新揉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刚才一样站在原处,不过这次他的脸微微有些朝向这边。
“那是我……吴一郎……和我,谁才是吴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样子你是真想不起来了,你还无法从梦中清醒啊。”
“什么?我在做梦……”我双眼圆睁,回过头上下不停打量得意洋洋仰坐着的正木博士。
“没错,你此刻正在做梦。证据是,在我眼中,那处解放治疗场从方才起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剩还留有枯叶的五六棵梧桐树而已。因为解放治疗场自昨天发生重大事件后就被严密封锁了。”
“……”
“是这样的……听好,接下来的说明有些专业了。在你的意识里,目前清醒且正在活跃的大部分是针对现实的感觉功能,即只是见、闻、嗅、尝、感觉眼前的事实,并思考记忆它们的作用;而唤起有关过去的记忆‘是这样’、‘是那样’的部分,现在只清醒到能够做梦的程度。因此你从这里观看场内的景象,在一刹那,你到昨天为止还像那样站立在该处的记忆会苏醒到做梦的程度,化为你方才所见的清晰幻影,浮现于你的意识之中。看起来就像是和你自身此刻站立于该处的意识重叠。也就是说,窗外站立的你,是从你的记忆中化为梦境出现的,你自身过去的客观映像;玻璃窗内的你则是此刻你的主观意识。你刚才是同时看到了梦境与现实啊。”
我再次用力揉着眼睛,看着用力眨眼的正木博士那奇怪的笑容。
“这么说来,我果然是吴一郎……”
“不错,不论从理论上说,或是从实际上看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是名叫吴一郎的青年。就算你觉得不可思议也没办法。那么,倘若你对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并非只有刚才那种做梦的程度,而是恢复到完全清楚的现实了,很遗憾,这项实验就是若林大胜,而我的败北……不过,是否如此还等看到结果才会知道。呵呵呵呵!”
“……”
“总之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也非常不可思议,对不对?不过如果从学理上说明,却不足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大脑疲劳或濒临神经衰弱的时候,也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然程度比较浅。比如男人行走在白天的大马路上时,脑中可能会浮现起昨夜自己被女人围绕,大受欢迎的样子而偷偷地笑;或者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忽然幻视到自己上次差点被电车撞着的一刹那,吓一大跳而忽然停住脚步;如果是女人,会在旧嫁妆的镜中看到自己以前的新娘模样而茫然若失;或是追溯学生时代自己的回忆,不由自主回到学校门口等等,此外还有很多。这都是出自于那种与在梦中描绘自己未来的葬礼相同的心理,是由于自己对过去的客观记忆所产生的虚像,与映现于现在主观意识中的实像重叠所致。然而你是因为做梦部分的脑髓昏睡比普通睡眠时的程度更深,所以解放治疗场内的幻觉正如你刚才看到的那样极端清晰,和睡眠时所做的梦同样真实,不,甚至还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着你,所以相当不易与现实意识区别开来。”
“……”
“何况我刚刚说过,那是你头脑中长期陷入昏睡状态的脑髓功能的某一部分,从有关最近事物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地慢慢苏醒时所做的梦,因此很可能有大部分还未清醒。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就会发觉窗外的你。届时你就会大吃一惊,或者晕过去,然后清醒过来。但到那时,这个研究室、我和现在的你也都会一并消失,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出乎意料的自己……其实在刚才在你几乎要昏倒时,我以为你就已经完全清醒了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时再次闭上眼,只是听着正木博士的声音。他的话中所包含的两三重不可思议的意义,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惘,只好拼命用力站稳双脚,同时不住颤抖,舌头在嘴里慢慢蠕动,深怕只要一睁开眼睛,一切就不知道会消失于何处了。
就在此时,我那几乎是下意识按住头的右手,同样下意识地往下移动摸到前额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渗入背脊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地叫出了声,更用力地闭紧眼睛,咬紧牙根,然后再度试着仔细抚摸那里,不知是否是错觉,我发现似乎微微有些鼓起,不过不是长疮,应该是被某种东西重撞,或是遭到殴击的痕迹……可是,之前完全没感到痛,而且也不记得从今晨到现在为止额头曾经遭受过如此重击……
所谓的恍如做梦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用手轻轻按住痛处,紧闭双眼用力摇头,然后抱着跳下峭壁的心情毅然睁大双眼,仔细检查自己全身,但一切与闭上眼睛之前并无两样,只不过之前就在解放治疗场附近盘旋的一只大鸢,又在场内砂地上留下一抹剪影飞掠而过。
到此,我不得不认识到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是现实。就算那是奇异恐怖的精神科学现象的重叠,对我来说也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地确信。如今我已经能不带着任何恐惧,再次冷淡地盯着窗外先前怎么看都是另一个我的青年吴一郎。然后,我静静回头望着正木博士。
博士眯着眼,嘴巴咧得可以见到假牙后方。“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暗示还不明白吗?你不认为自己是吴一郎吗?”
我无言,断然点头。
“哈哈哈,厉害,真厉害!其实刚刚的话全是谎言啊。”
“什么,谎言?”我不禁放开按着头的手,双手无力下垂,目瞪口呆地面向博士,几乎要将眼球瞪落。恐怕整个人都写着“呆”这个字……
眼前的正木博士忍俊不禁地捧腹,矮小的身体用尽全力般大笑起来,然后他被雪茄呛着,便拉松领带,解开背心钮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彻底笑得前仰后合,室内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每一个笑声消失又出现。
“哇哈哈哈哈,实在痛快!你竟然如此老实真是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我快受不了了。你千万别生气,刚才我所说的全都是镀金的谎言,哈哈,不过我并无恶意,只是利用那位叫吴一郎的青年长得与你完全一模一样这件事,来考验一下你的头脑。”
“考……验我的头脑?”
“没错。坦白说,我接下来想告诉你一切有关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真相,不过因为其中充满令人难以理解的内容,除非头脑相当精明,否则很有可能会产生严重错觉。比如现在你如果相信刚刚那位青年绝对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那就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叙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个预防针,啊哈哈哈哈!”
我深呼吸了一下,仿佛这时才真正从梦中醒来。一面为正木博士的恐怖辩才而颤抖,一面再次伸手摸着头上的痛处。
“可是,我这里忽然很痛……”话没说完,我又咽了下去,担心又会被对方嘲笑,怯怯地眨了眨眼。
但正木博士没有笑,似乎早就知道我头上有痛处,若无其事地说:“啊,那个地方啊。”
我觉得比被嘲笑更难堪。
“那个嘛……那个并不是刚才突然开始痛的,而是从今早你醒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你先前没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当着正木博士的面举起手指算道,“今晨理发师父摸过一次,护士也摸过一次……之前自己也不知摸过几次,至少也有十次以上,却一点都不痛啊……”
“摸几遍都一样。当你认为自己与吴一郎完全无关时,不会感觉痛楚。一旦知道吴一郎的容貌跟自己一模一样后,就突然想起这个痛楚,这其中体现着精神科学中不可思议的合理作用。宇宙万物都不过是与‘精神’相对的精神科学存在,能证明唯物科学中绝对、永远无法解释的现象确实存在,是个麻烦的瘤。简单说来……你的头痛与吴一郎心理遗传的终极性发作有着密切关系。因为吴一郎昨夜将心理遗传发挥至极点,企图撞墙自杀,而疼痛现在则留在你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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