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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绝后的遗书


“什么?那么说,我岂非还是吴一郎?”


“哎呀,不必如此慌张!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猪心,张三的头遭重击李四却完全不痛,此乃常理,即唯物科学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随着雪茄烟雾抛出这样一番谜一样的话,然后在我不明就里而不知所措之际,闭上一只眼睛笑出声来。“然而,现在你认为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吴一郎的头痛,又是由于何种精神科学作用而遗留在你的颅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头望向窗外,凝视站在解放治疗场一隅微笑的吴一郎身影。而同时,我的头痛带着某种神秘的脉动,重新鲜活地呈现出来。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团巨大的烟雾。


“如何,你能够自己解决这项疑问吗?”


“不能。”我按着头断然回答,心情一如今天早晨醒来时那样凄惨。


“不能就没办法了,你将永远只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汉。”


我的胸口突然一紧,就像被父母牵着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儿,却突然被放开,父母都不见了那样悲伤。于是不禁放下按住头的手,双手交握着拜托对方。“医生,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如果再遇到更不可思议的事,我一定会死的。”


“别讲这种没骨气的话!哈哈哈哈哈,眼神不必变得那么可怕,我会告诉你的。”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且慢!揭开这个谜底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正木博士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将正想吐出的烟雾收回口中,盯着我的脸。“一定吗?”


“一定。不管是什么事……”


正木博士的脸上又浮现出他那特有的讽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刚才那样镇定的心情,抱着‘不管如何我都不会是吴一郎’的确信听我说的话,其实很简单……换言之,接下来我打算迅速地叙述有关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事件的内容,无论有多恐怖,或多么难以置信,你都必须忍耐着听到最后。”


“我会的。”


“嗯……而当我讲完话,你如果也能认同这些都是没有半点虚假的事实的时候,记录下这些事实并连同我的遗书一起向社会公开,就是你一生的义务,也是事关人类的重大责任。现在你明白了这点,就算那是会将你自己卷入迷茫且令你战栗的工作,你还愿意付诸实行吗?”


“我发誓。”


“嗯,还有一点,如果事情演变成那样,我想你自然会明白自己有责任与六号房的少女结婚,消除她现在的精神异常原因,你也会负起这项责任吗?”


“我……真的有这样的责任吗?”


“届时这点可以再由你自己判断……总之,是否有那样的责任,换言之,要解释吴一郎的头痛为何会转移到你额头的理由,方法非常简单,应该不需花五分钟时间吧!”


“是……是如此容易的方法吗?”


“是啊,很简单,而且道理连小学生都明白,根本不需要我加以任何说明。就像你到了某个地方,和某人握个手而已。这么一来,我所预期的某种巧妙的精神科学作用将如电光石火般发生,你就会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我是这样的人’,同时这次或许会真的晕倒。当然,搞不好该作用也会发生在握手之前。”


“不能现在就做吗?”


“不行,绝对不行!一旦现在你明白自己是谁,就会陷入我方才所说的严重错觉,极有可能搞砸我的实验。因此在我尚未亲眼看到你彻底明白事情前后,并且依我指示行动,将它作为一项记录公诸于世之前,绝不可以进行那项实验。如何,你能答应吗?”


“我……可以。”


“很好,那么我就开始说明。内容相当艰涩难懂,请到这边来。”说完,正木博士拉着我的手来到大桌子处,让我坐下,自己则回到原本的扶手转椅,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从白大褂口袋取出火柴盒,点起一支新的雪茄。将已经吸短的雪茄弹入圆形烟灰缸内。


我因此看不到窗外,感觉像是放下了重担。头脑中很清楚地感到无数难解的疑问即将更深刻地接踵而来。


“话题愈来愈艰涩了。”正木博士故意重复了一遍,用比刚才更随便的态度将双肘撑在桌上,托着下颚,叼起长雪茄,微笑地看着我的脸开口。“对了,暂时先不谈你是谁的问题,对今晨见到的那位少女,你觉得如何?”


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了眨眼:“什么觉得如何……”


“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听到他这个出乎意料的发问,我感到狼狈不堪。原本在脑海中如飞蛾般盘旋飞舞的无数大小问号霎时消逝无踪,取而代之出现在眼前的是那湿润的黑眸、小巧的红唇、细长的弦月眉、覆有短短绒毛的耳朵……我的脖颈附近开始觉得暖和,刚刚差点晕倒时被灌的威士忌酒劲似乎也随之开始游走全身,我不自觉用手帕拭脸,感到脸上不停冒出热气……


正木博士微笑着点头。“嗯,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被问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而能若无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耽溺于恋爱游戏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现在《南总里见八犬传》〔57〕或《水浒传》中性无能病患的后裔……但是,除此之外,你对那位少女毫无感觉吗?”


坦白说,我并不希望在此记录我当时的心情。但我不能捏造事实。由于正木博士这么一问,我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对那位少女的心情,并未比早上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更进一步。只是被她那天真烂漫、惹人怜爱的美丽容颜打动而已。所以只是希望能让她恢复正常,希望将她从这个医院里救出,让她与朝思暮想的青年见面而已。至于这是否是我对她“恋爱表现”的“变形”,我并无余暇去思索,不,应该说我在内心深处时刻禁戒着,认为进一步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对她是一种冒渎……我觉得现在似乎已经被正木博士指出了,于是不由自主红了脸,身体僵硬,支支吾吾回答:“嗯,是的……我觉得她很可怜。”


正木博上听了我的回答,很满意地不住点头。


看到正木博士的态度,他似乎认为我恋慕着那位少女,但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情来消除他这种想法,正当我焦急地考虑该如何让他不误解时,正木博士又慢慢点头道:“应该也是这样,一旦觉得漂亮便会恋慕,否则这家伙就太伪善了。”


“这……太武断了,医生你误会了……”我慌忙举起拿着手帕的手,叫道。


感受异性美丽的心情,和恋、爱、情欲是不一样的。将这些混杂为恋爱是错觉,是对异性的冒渎,你这样不符合精神科学家的身份的武断的话太没道理了……


我心中闪过这一番反驳。但正木博士不为所动地继续微笑着说:“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需辩解。你被那位少女所恋慕或许会感到困扰,不过一切顺其自然,你是否会爱上那位少女就交给命运吧!为了得出这种命运的结论,现在你就仔细听我说明你的头痛与那位少女之间具有什么样的关联吧。这种组合有点怪异,但听着听着,你将会了解不管从法律或道德方面来看,你和那位少女是站在某种命运的一条直线上的,你也会明白,随着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议的谜团解开,你们必须在离开这家医院的同时结婚。”


听到正木博士的话,我又颓然低头了。但那并非因为脸红,因为我这时毫无脸红的心情,只是紧闭双眼,咬紧下唇,拼命在想如何发现正木博士话中所包含的,在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实中改变我目前立场的焦点,并试着依次回想今晨开始所发生的事,相互对照分析。


——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表面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好友,但实际上却是一对互存强烈敌意的仇人。


——两人之所以不合,是从把我和吴一郎当做实验材料进行精神科学研究时开始的,目前彼此的斗争更趋白热化,正在这研究室内公然进行着。


——但两人硬让我与六号房那位少女结婚的意图却是异常一致。


——而且,万一我和吴一郎是同一个人,或者和吴一郎是同名、同年、具有同样容貌的青年,而那位少女则是吴真代子的话,事情就变得非常奇怪。也就是,除了这两位博士以外,没有人能让我们两人在结婚前夜,受到某种精神科学犯罪手段的控制而陷入这样悲惨的命运。世上还有如此矛盾的事吗?


——当然这也是可以勉强解释的。两位博士基于某种学理研究的目的,故意让素不相识的一位少女和双胞胎中的一位成为精神病患者,陷入某种刻意设置的错觉,真心希望两人结合……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实在很难想象此种极其残忍背德的诡异学理实验会由人类的手和心去施行。


——这样的矛盾与谜团究竟是从何处开始形成的呢?


——两位博士为何要以我为中心如此争执呢?


然而,这样的思索却是白费气力。越往这方面想就越混乱,越推测越想不通,最后连思索、推测都没办法进行,只能在脑海里想象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同时凝神闭眼……


叩叩、叩叩,响起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胆怯地望着入口的门,心想:“会不会是若林博士……”


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旧双手托腮,大声说:“喂,进来!”


声音在室内回荡着。很快便听到开锁声,从打开一半的门里走进一个人,是身穿九州帝国大学深蓝色制服的光头工友。他年纪已相当老,佝偻着腰,右手端的漆盘上放着一个熏黑的陶壶和两个粗糙的茶杯,左手则捧着放满蛋糕的点心盘,慢吞吞地走近大桌,放在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正木博士面前,然后有点畏怯地低头致意,搓搓手,抬起脸来,用模糊的眼神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慌张地弯腰行礼,双手几乎快要碰到地面。


“嘿嘿,今天天气真好!嘿嘿,这是……院长嘱咐我送来的茶点……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是若林叫你送来的吗?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带来的?”


“不,院长刚才打电话过来,问我正木博士是否还在,我吓了一跳,回答说我不知道,这就过去看看。走到房外就听见两位说话的声音,所以回去向院长报告。院长说等会儿他会送东西过来,要我先送上茶点。”


“是吗,我知道了。你可以打电话告诉他,有空的话请他过来一趟。辛苦了辛苦了,门不必锁上的。”


“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您在这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打扫,实在对不起,嘿嘿……”


老工友在我们面前用巍颤颤的手倒完茶后,不断点头,最后离去了。


目送老工友关上门后,正木博士突然弯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和着热茶一口气吞了下去,然后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吃。


但我没动,双手放在膝上,只是望着正木博士吃,内心完全被两位博士间某种我所不知道的火花四溅的紧张气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没必要怕他啦。所以说我喜欢恶徒嘛!那家伙知道我从昨夜到现在还没吃任何东西,所以送上我最爱吃的长崎蛋糕,他以为自己是上杉谦信〔58〕呢。那是在医院前面专门卖给探病者的,所以不必担心,里面不会掺老鼠药,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之间,他又连塞两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继续喝茶。


“啊,真好吃。对了,现在继续说明。不过在此之前,你对于前面看到的有关吴一郎前后两次发作的情况,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吗?”


“有。”我鹦鹉学舌般回答道。但声音却出人意料地清楚,在室内引起巨大回响,连我自己也大吃一惊,不禁重新正襟危坐。


也许是刚刚在眼前发生的小波澜——蛋糕事件——的关系,让我至今为止无处宣泄的心情得到了转换。又或许是不久前差点晕厥时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这时才开始真正发挥作用,总之,听到我的回答在室内消失之后,我好像突然勇气倍增。我喝下一杯热茶,品尝着由舌尖传向食道的甘美,全身关节都放松了,血液循环也顺畅无比,心情舒爽,脑筋也清楚了许多。我不自觉地舔舔湿濡的嘴唇,凝视着正木博士,口中呼出带有威士忌酒味的炽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