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有另外一种情形,同样为头脑非常好、拥有地位或信用的人所使用。假设他想把自己的犯罪事实置于绝对安全的秘密地带,最理想的方法是应用刚才所说的自白心理,也就是将自己的犯罪形迹、证据亲自调查清楚,同时将自己为什么必须是凶手的理由全部写在一张纸上,再把调查结果交给自己最害怕的人,也就是很可能最先看穿自己罪行的人。如此一来,在对方心理上,由于自然人情与理论焦点的不平衡,就会产生极端细微、却又具有‘无限大’和‘零’差异的眩惑性错觉,而不会认为面前的人就是罪犯。在这瞬间,犯罪者逆转先前的危险立场,几乎能置身于绝对安全地带。一旦变成这样,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因为一旦此种错觉成立,很难再恢复旧态,越让事实明朗化,对方的错觉也越深;越主张自己是凶手,凶手所站的安全地带的绝对值也越高。此外,对方的脑筋越明晰,陷入错觉的程度也越深……
“这种最深刻的‘犯罪自白心理’和最高级的‘隐匿犯罪心理’都出现在这些调查报告中,可以说它是超越我遗书的前所未闻的犯罪学研究资料。而且……”
说到这儿,正木博士停下来,忽然身轻如燕地跳下转椅,仿佛在践踏自己的思维般,双手交握在背后,一步一步很用力地开始在大桌子和大暖炉之间的狭窄地板上来回踱着。
我还是瑟缩在转椅上,凝视眼前绿色罗纱的平面。在眩目的绿色中,我看到刚刚发现的一个约图钉大小的黑色烧焦痕迹逐渐变成一张小黑人脸,咧着大嘴,似乎正在哈哈大笑。我专注地盯着它。
“而且更可怕的是,出现在报告中的自白和犯罪隐匿手段,紧紧压制住我。如果把这些调查报告公开,或交给司法当局,那么第二天早上,所有相关单位都将视我为嫌犯。不仅如此,万一我需要站上法庭,就算我有文殊〔69〕的智慧、富楼那〔70〕的辩才,调查报告上的诡计也会让我无法辩驳。接下来我就说明这诡计的可怕之处,也就是我为何要说明进行这项令人战栗的恐怖学术实验的理由。”
说话之间,正木博士在大桌子北端停下脚步,双手如同被绑住一般紧紧交握在背后,回头看着我冷笑。一瞬间,他眼镜上的两片玻璃正面收到南侧窗外射入的蓝天光线,和他露出的洁白假牙一起反射出阴森的亮光。我不自觉地移开视线,望着眼前的黑色烧焦痕迹,但原本的黑人脸已经消失,同时我也发觉自己的双颊、脖颈和侧腹一带起了鸡皮疙瘩。
正木博士默默走向北侧窗边,看了窗外一眼,又立刻回到大桌子前,态度比方才更随性,似乎依然不在乎一样,充满嘲弄意味地继续说道:“重点就在这里!你现在必须有自己是审判长的念头,严正、公平地审理这桩前所未闻的,应用精神科学犯罪的案件,而我则是身兼检察官和被告两个角色,举发这桩事件的最终嫌犯,说明‘W’和‘M’行动的所有秘密,并同时自白一切……所以,你既是双方的律师,同时也是审判长,更是精通精神科学原理原则的名侦探,你做得到吗?”
站在我身旁的正木博士从房间北侧踱到南侧来回走着,咳了几声。
“首先从吴一郎看到对方拿给他的绘卷,陷入精神病发作当时开始……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吴一郎和真代子的婚礼前夕,‘W’和‘M’确实都在离侄之滨不远的福冈市内。M因为刚到九州帝国大学赴任不久,还没有找到栖身之处,因此投宿于博多车站前一家兼营火车候车处的名叫蓬莱馆的旅馆。蓬莱馆规模相当大,房间很多,客人进出频繁,加上博多一贯简陋的待客习惯,只要付了钱,每餐露面吃饭,就算半天或一整夜不见人也没人在意,是很难取得不在场证明的地方。相对的,W总是在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院的法医学教室埋头研究,忙碌时还会锁上房门,一切事情完全以电话联系,就算钥匙插在钥匙孔里,也绝不可以敲门,这是法医学院相关人员的规则和习惯。而且,W的神经质,别说工友和朋友了,连新闻记者都非常清楚,所以这些习惯非常便于制造不在场证明。
“另一方面,吴一郎在婚礼前一天出席的福冈高等学校英语演讲会的日期和时间,只要留意报纸的报道就一定能知道。吴一郎沿铁轨步行回家的习惯也很容易得知,只要事先调查,马上就可以知道。接下来就是……让在石头切割工厂工作的切石男一家人服用某种难以检测出来的毒物,包括当天在内休息两三天甚至一个星期,乘机执行计划。侄之滨这个小渔村由于是福冈市的鲜鱼供应地,一向被认为是霍乱或赤痢之类流行病的病源地,所以要使用这类病源菌相当方便。不过这种病菌有时会因个人体质或当时的健康状况而失效,使用上有点麻烦,九州帝国大学的法医学教室和卫生、细菌学教室在同一楼层,时刻都在进行细菌和毒物的研究,要利用这种手法非常方便。反正,这桩事件的特征就是,全部过程环环相扣,没有出现任何误差。
“接下来,假设当天吴一郎从福冈市郊的今川桥步行约一里回到侄之滨,依户仓仙五郎所说的,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石头切割工厂面前那条两旁是山麓和田地的国道——这一点只要实地勘查就能知道。田里麦穗已经长得相当高,只要戴着深色帽子和有色眼镜,围上领巾,戴着口罩,穿上夏季披风,静静坐在靠近道路的石头上,就能够让脸部轮廓和身材看起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然后叫住回来的吴一郎,巧妙地施以诱惑,比如说‘我是你已故母亲的朋友,在你还不懂事的幼年时期,她曾秘密拜托我一件事,我答应了她,所以现在为了完成诺言,才来到这儿等你出现。’
“只要像这样编个谎言,就算吴一郎再怎么聪明应该也会上钩。之后拿出绘卷给他,同时说:‘这是你们吴家的宝物,令堂说放在家中会影响孩子的教育,所以托我暂时保管。因为你明天就要成为一家之主,所以前来送还。这是你和真代子成婚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先看过才行的东西,其中描绘了你的远祖夫妇间无上的忠义和极致的爱情,虽然关于这卷绘卷有各种恐怖的传说,也严禁给心情不冷静的人看,不过那完全是迷信,事实上里面是非常完美的名画和名文,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就在这里观看,假如不喜欢,再交回给我保管也无所谓。如果在那块高岩后面看,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如果是我,这么说是最能激起我的好奇心的!反正不管如何,吴一郎上钩了,依言在岩后展开绘卷,凶手则趁此时逃离,这并不困难。
“接下来是两年前的案件,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发生的直方案件。当天晚上,W和M也确实都在福冈市。这是因为前一天的二十五日,M很难得地去了九州帝国大学,见过当时仍在世上的精神病学教授斋藤博士和一干旧识后,求见校长,提出论文,并取回自毕业以来就寄在校方的银制手表。住宿处仍在蓬莱馆。另外,W当时已住在现在的春吉六番町家中,过着单身生活,家里只有一位帮忙煮饭的老婆婆。所以要趁天黑以后悄悄离家,直到天亮才回来而不被人察觉是相当容易的。也就是说,两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很不明确……当天晚上九点左右,一辆崭新的箱型计程车在阴霾夜空下离开福冈向东疾驰。车上的人用一副靠煤矿致富的土财主的模样说:‘已经没有往直方的火车了,但是我忽然有急事前往,请你全速赶往直方。’……”
“什么……那么,吴一郎的梦游症……”
正木博士踱过我面前,回头冷笑说:“那是骗人的,完全是谎言。”
“……”我的脑髓就像电扇一般开始旋转起来,身体倾向一侧,差点倒下,勉强抓住椅子扶手才撑住。
“如果有那样的梦游存在,我也不会再有脸见你。首先,顶住厨房后门的支棒掉落的解释相当含糊,如果说有人戴着手套伸入门缝,试图用手指夹住支棒,却导致它掉落,这还算合理;或是顺利拿开支棒,后来故意布置成自然掉落的状态,也能讲得通。但……算了,别管这些了,反正只要听了我的说明就能明白,也同时能明白我当初为何断定这是梦游症的理由……”
我脑髓里的旋转逐渐静止,不久完全停止。同时我也咬紧牙根,忍耐着头皮发毛的感觉闭上眼。
“审判长,你必须保持冷静,因为接下来将有更多难解的恐怖事情呢!哈哈哈。”
“……”
“那么……第二,仔细研读这些调查报告,会发现两点奇怪的地方。其一是刚刚你提到的疑点,调查凶手的方法仅仅是等待吴一郎的记忆恢复,完全放弃其他的调查方法。另一项则是——请注意吴一郎的出生日期。
“关于吴一郎的年龄,这些调查报告中插入过一则新闻报道的剪报当做参考,但根据这则报道,吴一郎的母亲千世子从明治三十八年左右离家后,约一年的时间里是在福冈市外水茶屋的一家名字很难记的裁缝补习学校补习,而她在这段期间并未生育孩子。所以假设她当时真的未生育,那么可以推测吴一郎的出生应该是在明治三十九年下半年至明治四十年之间。只不过,像这种用以推定年龄的剪报,依常识来分析,也许是因为吴一郎是私生子,为求慎重起见才特别插入的。另外也可能是由于新闻记者认为在当时造成话题的这桩‘美丽寡妇命案——迷宫事件’的真相与其昔日的情欲关系有关,所以才找出这项资料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在该报道中提及她因吴虹汀之名而取了虹野三际这个名宇,所以才把这则消息纳入这些调查报告里的。但在我眼中,它却包含了意义更为深远的另一种暗示,也就是说,能够推定出疑似是吴一郎出生年龄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是九州帝国大学前身的福冈医科大学产生第一届毕业生的同一年,明白了吗?”
“……”
“当然,如果以局外人的观点来看,或许会认为证据过于薄弱,令人怀疑。但事实上绝非如此。当时的大学生里确实有可疑之人,而这些调查报告就是想指出那家伙就是这桩案件的始作俑者,直方案件的真正凶手。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白心理,是‘做贼心虚’这句千古不变的格言的具体体现。因为知道吴一郎真正出生时日和地点的人,除了M和W以外,只有他的母亲千世子一个人。”
我用力扭动肩膀,虽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时,正木博士也暂时沉默了,但他的沉默却仿佛让我陷入了无底深渊。
正木博士又继续开口说:“注意到这点时,我全身颤栗不已,忍不住咒骂出声,但却没有辩驳的余地,更何况检查吴一郎的血液、决定他是谁的儿子的权力掌握在法医鉴定学的世界权威W手中。”
正木博士在南侧窗畔忽然停住,悄然低头,咽下一口唾液。
我用颤抖的手再度摸着额头,极力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一手紧抓住膝头。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叹息一声,好像害怕看到窗外一般猛然转身面向我这边,默默低垂着脸,似乎正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他隔着大桌子走过我面前,在北侧窗前转个直角,开始在窗畔来回踱步。每当他那微微低着头的身体经过耀眼的窗前时,闪动的光影就会掠过我面前的大桌子边缘。
正木博士又轻咳几声说:“这是距今二十多年前,福冈县立医院改组为医科大学,在松原这里重建时的事……该大学第一届入学的青年学生中有W和M两人,W读的是法医学,M则念精神病学,都有志于在当时医学界尚末得到充分发展的领域一展身手,彼此互争第一名。但可能是出生于结核病家族的缘故,W在当时的学生里是那种属一属二的美男子,个性务实,是非常神经质的人;另一方面,M却是身材矮胖的丑男,喜欢幻想,行事率性,属于天才型的人物,两人各自拥有相反的特征。也正因如此,彼此总在学业上相互争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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